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我看來，字相（梅國云）的詩集《窺一眼虛空的未知》就是分行的“十萬個為什么”、十萬個想不清、十萬個困惑不已和想入非非。這樣一本獨特的詩集，在這個時代可說是應運而生?；貞浤贻p時的那些年頭，我們的世界似乎沒有那么多的問題，一切都規劃得很清晰。宗教是很清晰的，科學是很清晰的，社會理想也都是很清晰的，無論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各方都覺得自己的目標清晰而可靠，因此大家都覺得信心滿滿。那是啟蒙的早期，而現在所謂啟蒙后期或后啟蒙時期，情況好像完全不一樣了。最近，我們經常從新聞里聽到一個詞叫做“不確定性”。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都充滿各種“不確定性”，就像在這本集子里，有大量的疑問句；或者表面上是陳述句，其實也是疑問句，沒有問題的答案，更沒有終極答案。

也許，正因為我們迷茫和困惑，正因為我們想入非非、胡思亂想，我們的認識才可能獲得進一步向前的動力。人類不管是在什么時候都思考著，哪怕山頂洞人毛深皮厚、茹毛飲血，也有很多關于生活和世界的疑問，比如民間薩滿的巫詞中就一直有許多問天、問地、問神鬼的內容。偉大的詩人屈原有一篇著名的《天問》，也是對永恒和宇宙提出“十萬個為什么”——在這個意義上，屈原幾乎也是一個高級薩滿。今天，雖然處在高科技時代，我們用上了智能手機，汽車可以自動駕駛，可知識面越是拓展，無知面也就同比例地暴露和擴張得越大。字相在詩中說：“只有哲學家才會把人類的奇思妙想/收進理性的籮筐”，“在上帝那里/最喜歡的人類供品/就是理性”（《如果上帝也有手機》）。但這種說法也不是不可疑問的，因為“理性”本身不也正面臨著巨大的困惑嗎？一百多年來，物理學上的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就兩相對立，形成一個對峙的僵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序的，都是有確定性的，說量子力學不是一門真實的科學。而量子力學認為，在亞原子層面一切都“測不準”，沒有確定性就對了，拒絕因果律、決定論就對了，因為那些東西不過是在特定常規條件下的一種有限約定，并沒有那么神圣。在這里，你說誰不是理性？你能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是理性，或者薛定諤等人的量子力學不是理性？理性和理性也在打架，要打到什么時候？

以前人們常說，文學就兩件大事：天下事，兒女情。字相這本書里基本上沒什么兒女情，可能會讓一些比較感性的讀者失望。而且，他也不是面對一般的天下事——這就好像他不是活在?？?，而是天天活在珠穆朗瑪峰，活在天宮號的太空站，總是面對著浩瀚無邊的永恒宇宙。他的寫作興奮點更多在哲理，在哲學。我想同他商量的一點是，哲學與文學確實緊密相連，但也并不是所有的哲學都是文學，或者有文學性。中國諸子百家中跟文學藝術比較接近的，好像就只有莊子。莊子后面又有禪宗。莊禪這一脈與文學的關系血緣親近，因此古人有“以禪入詩”“以詩寓禪”的說法。比如，我特別喜歡這本集子里的一首詩，很短，《我的醒》：“我的醒/常因為夢里被敲門//那天我睡得很深/終于夢里可以起來看究竟/奇怪的是走廊里/空無一人//他到底是誰/受了誰的指令/把我叫醒”。

在我看來，這首短詩就有禪境，有禪意，虛實相濟，意境俱佳，還頗有點莊周夢蝶的意味。當然，因為我不是理論家，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哲學和哲學不一樣，說不清為什么莊禪可入詩，而孔、孟、荀、韓等入詩就難一些，需要詩人們下筆更為審慎。這算是我拋給大家的一個小題目。

好了，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爆F在，梅國云是“我疑故我在”，“我問故我在”。我祝賀他的“疑”和“問”又獲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