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4期|石蕉·扎史農布:街上無事
石蕉·扎史農布,藏族,生于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腳下的秘境明永。詩歌、小說作品散見于《西藏文學》《滇池》《香格里拉》等刊物?,F供職于迪慶州文聯《香格里拉》雜志社。
街上無事
石蕉·扎史農布(藏族)
1
七月十日,又是十街集日。清晨雞叫第一遍,我就醒了,半睜著眼瞥見窗外天還未亮,安心地睡著了。
雞叫第二遍,我一個激靈醒來?;秀敝g,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前一晚定的鬧鐘還有半個小時才響,罵了一句公雞,再次睡著。
雞叫第三遍之前幾分鐘,我提前醒了,只是沒有起床,躺著謀劃本次集日干點什么有意思的事。從上一個集日到這天,我苦等了足足十天,受夠了無所事事的頹廢,每天都在盼望著集日到來,有事可干了,消磨窮極無聊的時光,撫慰自己因長久無事可干而日漸恐慌的心緒。
雞叫第四遍了,我還沒有想出什么好主意,心里漸漸有些煩躁了。恰在此時,鬧鐘響了,設定鬧鐘鈴聲時悅耳動聽的輕音樂此時卻出奇地刺耳嘈雜,比雞叫聲還難聽。關了鬧鈴,我坐起靠在床頭陷入沉思。
可是我沒法專心思考,樓下不斷傳來的嘈雜聲響,一次又一次摧毀了我的凝思。我聽見媽媽劈柴燒火的噼啪聲,腦中閃過了一個充滿煙火氣的畫面:幾根長滿松蘿的枯樹枝交疊著,燒出了幾縷青煙和一簇明火。我聽到爸爸飼喂牲畜時呵斥牲畜的罵聲?——?他顯然對牲畜們吃了夜草依然不見長膘十分不滿?——?腦中生成了一個可笑的景象:斷角的老黃牛聽了我爸的責罵,像往常一樣羞愧地低下了頭。
“不出所料,一切照舊?!蔽倚南?,并像個智者一樣推斷房外的景象一如往常:太陽在山巔冉冉升起,陽光灑落下來。山林從上到下逐漸亮了起來,亮光落地時,我家低矮的木楞房從晨霧中顯現出來,宛若一個樹樁生在壩子里。
叮鈴叮鈴,我從城里帶來掛在窗前的風鈴響了。我望向窗戶,只見一只小鳥宛若一陣微風、一縷陽光落在窗前,旋即又飛走了。
“好美的小鳥啊,飛得多么輕快?!蔽仪穆暩锌?,突然聽到院子里雞群咯咯的叫聲,想到它們把雞屎拉得滿地都是,我恨不得馬上起床,驅趕我家那只一臉傻相的看門狗把它們都咬死。
這只幾年前我從城里帶來的寵物狗,自從被我爸拴在狗窩里當作看門狗來飼養以來,就仿佛失去了靈魂,對凡事都提不起興趣,每時每刻都在睡覺。
雞叫第五遍,天已大亮,陽光從虛掩的木門和半開的木窗落到了我床上。我聽見了我家傻狗的叫聲,不是看門狗警示人的怒吼,而是寵物狗討好人的歡叫。
“我爸在喂狗呢吧,反正都要喂,何必強逼它當看門狗呢?!蔽业吐曕洁?,對那只傻狗生出了一絲惻隱之心。
想到爸媽不聽勸告盡干些見不了現錢的瑣事,我心里冒起了一股怒火。我氣父母窮忙了一輩子還嫌不夠,每天都在干活。更氣自己連掃地、燒水、飼喂牲畜等小事都干不了,不能替父母分擔勞力。我在城里待太久了,認為唯有掙到現錢的事,才叫事?;卮寰烷e得像個廢人,憋得幾乎快生病了。
2
雞沒有叫第六遍。我下了床,站在從城里帶回來的穿衣鏡前,望著鏡中自己臉上黑得不像城里人、白得不像鄉下人的膚色,不禁出了神。
“回村里黑了一點,但遮不住城里養成的白嫩肌膚?!蔽颐嗣樀驼Z,然后扭動著短粗的脖子,欣賞鏡子映出的自己:泛著點點星光的眼睛,左邊的像太陽般熱烈,右邊的像月亮般溫柔;修長挺拔的鼻子,像立在曠野里的大樹,又像嵌在山澗里的長水;微微含笑的嘴巴,閉著緊實宛若山丘,張著舒展如同峽谷。
“長得如此俊朗,竟然無事可做,真是沒有天理啊?!蔽业皖^悄聲呢喃。抬頭看見自己略微欠身恰好可以順暢走出木壘房小門的身高,得益于腰板總是直挺挺的,顯得并不矮小,便忍不住得意地踮了踮腳。
我沉浸在自己長相還算出眾的榮光里,慨嘆著自己懷才不遇的窘境,漸漸有些失落,稍稍低下了頭。不經意間,我留意到自己身上有一點瑕疵,一撮昨夜夢里翹起的頭發,似乎有意要讓我難堪,直直地豎在了腦袋頂上。
我使勁抹了抹翹起的頭發,可是反復幾次,頭發依舊挑釁似的挺立著,沒有一點服軟的意思。我被逼急了,一氣之下,拿起墩在床頭的茶杯,倒出前一晚沒有喝完的茶水,濡濕雙手,雙手一起用力,才馴服了翹起的頭發。
確定濕漉漉趴在頭頂的頭發再無起勢的可能了,我也沒有掉以輕心,而是盯著鏡子里的頭發惡狠狠地說:“一撮頭發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再敢惹我,我就剃光頭?!?/p>
我與頭發的較量取得了完勝,不免又得意了起來。我覺得自己是個有能力的人,早晚能夠回到城里成就一番事業。
“走著瞧吧,我會干出名堂的?!蔽覍χR子里的自己自信地說,然后側臉瞟了瞟耳朵。我得承認由于臉龐大、顴骨高、腮幫肥,我唯有歪頭才能看到自己的耳朵。我的耳朵一直都是我的驕傲,尤其是耳垂。我的耳垂厚潤而且下垂,末端有顆滾圓的垂珠。村里的老人和城里街邊的算命老頭,看到我的耳朵,無不盛贊我是個有福之人。此時,我映在鏡子里的耳垂,宛若博物館玻璃柜里展覽的玉石,閃閃發光,確實顯得非同一般。
我愉快了起來。接著在堆放床頭的衣褲堆里精挑細選,挑揀出一件藍白格子襯衣,一件棕紅色休閑西服和一條藍白色牛仔褲,拍了拍灰,撫了撫褶皺,對著鏡子比量了一番,然后又一件件穿上身,再次對著鏡子扭動身子前后左右照了一遍。
我瞅著鏡子里穿著光鮮的自己,隱約覺得缺了什么,一時又察覺不出到底缺了什么。我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幾次鏡中的自己,發現身后床上有一塊紅色的方巾映在鏡子里,靈光一現,拍了拍腦袋和胸口,轉身拿起方巾疊成三角形,插在西服上衣口袋里,轉身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光彩照人,自信地吹了一聲口哨。
3
我忍住雞屎黏上鞋子惡心想吐的心理,到院子里喂雞?——?我不愛喂雞,可又干不了其他的農活,只能主動攬下晨間喂雞的活?——?雞群立刻圍攏了上來,把我困在了雞屎和雞頭的簇擁里,使我不敢挪動半步。我怕踩了小雞的頭,踩死一兩只小雞,我媽舍不得吃雞蛋留給母雞孵出來的小雞。更怕踩了雞屎,臟了我在城里高價買的、今早特意上油細擦了的皮鞋。
我吆喝著,試圖把雞群驅散開一點。但雞群嘰嘰喳喳叫著,緊緊圍在我腳邊,根本沒把我的呵斥聲當一回事。唯有那只長著紅冠、黑羽、白爪的公雞,昂首踱步在雞群之外,沒有正眼瞧我手中的食盆。只是當我把食盆塞進雞群時,它又推搡著雞群,撲到食缽面前,霸占了最佳位置,毫不客氣地向著我和雞群搗頭如蒜。
我暗暗盤算著該帶哪只雞去趕集賣了。其實我根本不愿帶著雞去趕集的,因為我有錢,起碼有錢支付在集上吃喝玩樂所需的費用。我畢竟在城里混了七八年,雖然沒有攢下多少錢,但兜里還是有點積蓄的。不謙虛地說,我目前的財力抵得上賣一百只雞所得的錢財??墒菫榱瞬蛔尭改感奶?,不聽父母嘮叨,我必須帶著雞去趕集。
幾個月前,我剛回村碰到集日就沒帶雞去趕集,晚上回家就被爸媽痛責了一頓。我爸批評我不懂得財不外露的道理,擔心親戚朋友來借錢。我媽則感慨我亂花了冤枉錢,說我花掉的錢足夠買一窩小雞。
我父母是一對古板的老實人,至今還固執地堅持著前人流傳下來的如此古怪的趕集習俗:趕集必須帶著一只雞,或一擔柴,或一籃蘑菇,或者其他土特產,到了集市上賣了土特產,才能拿售賣所得買酒買飯或者買點其他東西。
我不愿背著柴去趕集,嫌累。我也不能挎著一籃蘑菇去趕集,我雖是山里人的后代,但生活在城里多年,如今別說是進山找到菌菇了,就連自如進出山林都有些困難了。
“小雞不行,賣不了多少錢。母雞不行,七只母雞,兩只還帶著雞崽,兩只正在抱窩,三只一天一個蛋下著呢?!蔽野底运尖獾?,瞥見護食的公雞不讓其他雞吃食,當即決定就帶公雞去趕集。
這只公雞長著又尖又長的爪子和喙,顯然有斗雞的血統。自打成年沒少給我家惹禍,成天緊張兮兮的,動不動就會發動殘暴的戰斗,不是啄自家母雞的脖頸,就是啄鄰居家公雞的腦袋,似乎要把全村的雞的腦袋鑿出個窟窿才肯罷休。尤其是今年春天以來,這只公雞仿佛患上了焦慮癥,常常表現得緊張過頭,散失了準時打鳴的本能,夜月,夜燈,甚至閃動的星辰都能激起它嘹亮報時的沖動。它反常的瘋癲行徑,連累了我們一家人。村里愛嚼舌的婦女們有話說了,她們聚堆閑扯時,譏諷我家很可笑,養了一只看門狗仍不放心,還養了一只警覺的看門雞。
4
阿稱來了。他洪亮的喊聲在我家門口響起,嚇得雞群張開翅膀低頭紛走。其中反應最激烈的是公雞,它原地蹦得老高,落地后沖向院墻,撲騰著飛上去,跳到了院外的田里。它在田里轉了幾圈,很快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了,僵立了一會兒,躍上了院墻,悄悄溜回雞群,低著頭咯咯地叫著,似乎在向母雞們解釋自己只是恰好要到田里抓幾只時令的蟲子給母雞們嘗嘗鮮。
村里的老人都說阿稱的聲音有神力。林里的野獸、夜里的邪祟、人心里的妖魔,聽到他的聲音都不敢冒頭。
我也被阿稱的喊聲嚇得渾身一顫,但還是佯裝鎮定,看著公雞出糗,才不緊不慢地回身張望。
阿稱站在院墻邊低頭盯著手機,右手食指極不自然地彎曲著劃著手機屏幕,間或發出低笑、大笑,仿佛中了某種可怕的巫毒。
“他們來了嗎?”我一邊留意著公雞的動向,一邊向著阿稱高聲發問。
“他們在村口的核桃樹下等著我們呢?!卑⒎Q抬頭瞟了我一眼回答,馬上又低頭盯著手機發出一陣怪笑。
智能手機教會了包括阿稱在內的村里人熟練掌握一心二用的技能。老人們罵完村里的年輕人不懂事,還得受累再罵罵手機里的年輕人更不懂事。女人們習慣使用美顏軟件拍攝照片和視頻,同時又對濫用美顏的風氣嗤之以鼻。男人們一邊抱怨自己的妻子拍了太多的照片和視頻,一邊又期待著別人的老婆上傳最新的照片和視頻。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還有將一心二用奇技發揮到極致的高人。謠傳村里有個男人曾用一兩部手機同時談了四五場戀愛,引發了一場涉及七八個男女的群架,殃及鄉民政干事(一個喜歡濃妝艷抹的中年婦女),在混亂之中,被刮落了近一指厚的脂粉,暴露了一道發黑的黃臉。
“那我們也該走了?!蔽页蛑鴲烆^玩手機的阿稱低聲嘟囔,話還沒說完,就俯身一把抓住溜達到腳邊的公雞,趁著公雞沒來得及撲扇翅膀之前,夾在左手腋窩里,右手順勢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棉繩,緊緊綁住公雞沾著泥土和雞屎的雙爪。
我趕集的次數多了,抓雞動作越發嫻熟了。這讓我感到氣餒。一方面我有些同情公雞。公雞的一副叫天的好嗓子和一雙刨地的好腿,慌亂之中,竟然沒能嚎上幾聲,跑上幾圈,就連在我腋下的掙扎,也是顯得有氣無力的。另一方面我有點可憐自己。我本該在城里忙著掙錢的,現在卻只能待在村里把趕集當成要事來干。
“你站著別動,穿西裝抱土雞,不照張照片留個紀念,實在是太可惜了?!闭斘页两谑涞那榫w當中時,阿稱抬起頭朗聲笑道。不等我同意,手機對著我咔嚓一聲照了一張。
“瞎照什么!”我嘴上有些生氣地說,身子卻有些動彈不得了。我像一張像素不高的照片被釘在墻上一樣,神情恍惚地呆立著,任憑阿稱拍照取笑。
5
我喜歡走路去趕集。村里的年輕男女都喜歡走路去趕集,而且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不必像已經成家立業的人一樣著急到街上,到街上又著急回家。
山路上綻放著各色野花。紅的有些清瘦,黃的看著豐腴,白的濃妝,粉的淡抹。路旁的樹木郁郁蔥蔥,從樹梢到枝葉,再到樹根,滴落著陽光。
我和阿稱等幾個同齡人,跟著阿木等幾個同齡女孩子,踏著浮在路上的陽光和沉在地上的碎石,向著山下的河谷進發。路上的碎石很多。有幾塊還未從昨夜的睡夢醒來,頭埋在土里一動不動。有幾塊被阿木等人踢起,蹦跳起來,像風一樣叫著飛了一會兒,落到前方,抖抖身上的灰塵和露水,壓住一小塊陽光,坐在另一塊碎石的肩頭,回頭瞅著我們。
從一條箐溝走出,越過一道拱向陽光的向陽山坡,阿木她們突然唱起了傈僳民歌。一聲聲悠揚的歌聲,講述了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事故。故事里相愛的男女,顯然生活于打獵時代,男的要給女的獵獲最健壯的馬鹿,女的要給男的編織最結實的鵲服(傈僳族民族服裝)。
我聽著悅耳的歌聲,眼里映滿了一雙雙修長的腿、一團團豐腴的臀、一條條烏黑的辮,想起了前一晚父親跟我說的話。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人結婚了。我和你媽媽十七歲就成家了,哪像你,快三十了,還光棍一個,也不怕人說閑話?!备赣H坐在火塘邊隔著火光紅著臉說,見我不說話,撥弄了幾下火塘里的火,邪魅一笑神秘地說,“明天趕集是一個好機會,當年我和你媽就是在趕集路上相愛的。記得那是一個初春的晴天,我們在山路上走著,走過一個陽坡,走在前面的女孩們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有兩只求偶的公兔子在路上打架,擋住了去路。在等待兔子分出勝負時,我和你媽的目光相會,一眼就愛上了彼此?!?/p>
我對我爸的說教有些反感,但并不反對我爸的提議。我覺得假如能夠談個戀愛,忙起來了,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因無事可做而焦慮萬分。
聽了我爸的話睡下,剛剛睡著,我就做了一個怪夢。夢里有兩只野兔把我和村花阿木擋在了山路上。它們瞪著火紅的眼睛,呲著冰涼的牙齒,不僅逼迫我們相互表白,還強迫我們發生了肌膚之親。
“哪有兔子???”我心里想。一邊緊盯著阿木等人的背影,一邊機警地注意著四周山林的動靜,留意樹枝的晃動、野草的搖擺??墒亲吡藥桌锫?,都快走到山底的河谷了,我也沒有發現任何預示兔子即將出現的異動。只得暗中狠狠地咒罵了獵人歹毒。如今兔子的數量少了,更不敢在人前求偶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陽光從白茫雪山流到金沙江河谷所需的時間,我們到了山腳。阿木等人走進了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山上清澈的泉水匯進山下渾濁的江水一樣,瞬間隱沒不見了。
6
集市上人頭攢動,叫賣聲、砍價聲、議價聲,響成一片。我拉著阿稱,像一條油滑的江魚,穿梭在人流洶涌的街道,奔向“卓瑪面館”。
我們坐在面館門前的臺階,像兩具待售的人偶,沉默地等待著買主。干坐了幾分鐘,我就覺得無聊,拿出手機瞟了幾條手機推送的資訊,看到“嚇尿了”“怒了”“哭了”“震驚了”等幾個感情色彩濃烈的字眼,越發覺得無趣。
“這些記者難道是吃了興奮劑嗎,這么亢奮?!蔽宜尖獾?。用力關了手機側鍵,心里像捂住了胡說八道的人的嘴巴一樣痛快。
我四下張望,望見街對面理發店門口站著兩個妙齡女郎。她們一個身著黑色皮短裙,白色襯衣。另一個身穿淺藍色緊身牛仔褲,紅白格子襯衣。兩雙相比三寸金蓮大了許多的小腳,一雙踩著黑色高跟鞋,另一雙也踩著白色高跟鞋。她們在店門口走來走去,似乎在等什么人,或者有什么心事要找個人說。
我的心緒被撩撥了起來,被兩雙高跟鞋輪番踩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別再傻傻地干坐著了,機靈一點,趕快到理發店干點什么,洗頭、剪發、染發、刮胡子,都行。
“幫我把雞賣了?!蔽椅⑽壬韺Π⒎Q撂下這句話。接著匆匆橫穿街上的人流向對面的理發店走去??勺叩娇梢月劦絻蓚€女郎身上的香水味的地方時,突然畏縮不敢向前了,轉而駐足于一個售賣洗發水的攤位前,隨手拿起一瓶綠色洗發水盯著老板亮得發青的光頭,隨口發問:“老板,這個多少錢?”
聽到老板的報價,我又本能地張口就回嘴:“太貴了,便宜一點嘛?!?/p>
“朋友,便宜不了了,這是最低價格,成本價,我是虧本大甩賣,主要是為了交個朋友嘛?!崩习迕嗣忸^回答,然后又朝著理發店努努嘴,刻意壓低嗓音說,“那里一瓶洗發水賣得比我一箱還貴呢?!?/p>
“我又不去那里買洗發水,老板,你再讓一點,我再加一點,怎么樣?”我沒有與他交朋友的意愿,也沒有買洗發水的想法,但還是沒事找事,緊咬著價格沒有松口。
“朋友,說實在的,這個價格,我是真的虧本了。不過我們既然交了朋友,那我就再吃虧一點,賣給你了?!崩习逭Z氣誠懇地說,他的光頭憋得紫紅,臉上露出了一種仍然執著于和我交朋友的急迫神情。
“這次我就忍痛高價買了,照顧朋友的生意嘛,下次就輪到你照顧我了?!蔽夜硎股癫畹乇焕习逭f動了,接受了朋友關系,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里語氣溫和地回答。話剛一出口我就后悔,可是為了尊嚴,只能選擇花錢保住面子。
付了錢,我拿著洗發水瓶再次橫穿街道返回面館,在路中央我瞟了一眼洗發瓶,發現上面寫著“養護秀發”四個大字,禁不住苦笑著自嘲:“本來是去剪頭發的,沒承想,卻莫名其妙地買了一瓶養護頭發的洗發水?!?/p>
7
阿稱賣了雞,又買了兩瓶啤酒,站在原地正等著我去卓瑪面館吃飯。
面館不大,一扇沒裝窗扇的大窗戶,一張卸了門板的小門,隔開了廚房和餐廳。店里沒有食客,廚房里卻傳出了轟隆隆的炒菜聲和暖洋洋的火光。餐廳左右各有三張狹長而高聳的桌子,每張桌子各配著四把又窄又高的椅子。骨瘦如柴的桌椅,久坐肯定不會舒適,只是普通食客吃完一碗面條也用不了多久。
我和阿稱在左邊中間桌子相對而坐。我瞟了幾眼面館老板卓瑪透出窗子的身影,心里暗想:“卓瑪,要是再胖點就完美了。多吃一點蟲草,興許就能長胖了?!?/p>
我一口氣喝了一瓶啤酒,接著瞧向墩在廚房門口長桌上的泡酒罐子。見到偌大的酒罐里漂浮著幾只又小又細的蟲草,腦海里頓時蕩起一句相映成趣的調侃之語:“蟲草啊,游蕩在雪山之上是奇珍異草,漂游于酒罐里就成了十足的可憐蟲?!?/p>
卓瑪還在廚房里忙活。我想提醒她我們來吃飯了,便高聲朝著廚房喊道:“卓瑪,你家的蟲草還沒泡化嗎?我看比上次還少了一點,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少了三顆吧?”
卓瑪沒有聽見,站在呼呼作響的抽油煙風扇底下,圍著嗡嗡作響的煤氣灶臺,專心忙著烹煮什么。
我向阿稱眨了眨眼,與他相視一笑,提高了音量繼續嚷道:“卓瑪,你家這幾棵蟲草泡在罐子里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吧,快成標本或化石了吧?!?/p>
卓瑪終于聽見了,閉了風扇,關了火,從小門里探出了一個頭,嬉笑著回答:“怎么可能啊,我開店才四五年呢?!痹捯粑绰?,她一個箭步走出來,伸出兩根手指一邊比劃一邊說,“我家的蟲草是今年的第一批蟲草,又大又長?!?/p>
卓瑪的手指的確又長又細,有資格用纖纖玉指來描述。我盯著卓瑪的手指出了神,有那么一瞬間,腦里產生了伸手捉住卓瑪的手指不放的邪念。
卓瑪沒有察覺出我失神了,從腰間的挎包里掏出紙和筆,右手握著筆,左手捏著點菜單,大笑著問:“兩位帥哥,吃點什么,老樣子還是新花樣?”
我和阿稱對視了一眼,默契地齊聲回答:“還是老樣子吧?!?/p>
“就知道你們倆吃不出什么新花樣?!弊楷斝χ卮?,邊說邊習慣性地在單上點點畫畫,似乎要寫出什么山珍海味,只是寥寥幾筆后又停下了。
“知道你做不出什么新花樣,可憐你,才要了老樣子的?!弊楷斘⑽壬韯傄鶑N房方向走時,阿稱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三人都開懷大笑了起來。
不過幾分鐘,兩碗面和幾碟小菜就上桌了。我們唏哩呼嚕吃了起來。我們吃飯的速度,相比吞食玉米糝子的肥豬,慢不了多少。一碗面囫圇下肚,我們只吃了個半飽,無奈每人又要了一碗面。
不知怎的,自從失業回村以來,我的食欲陡然旺盛了,肚子仿佛成了一個無底洞,怎么吃都吃不飽。
8
吃了三碗面條,喝了一瓶啤酒和兩杯泡酒。我有些坐不住了,想干點耗費體力的事,消消食,于是和阿稱來到了臺球廳。
打臺球一點也不好玩。我本來期待遇上一個高手,逼著我必須使出渾身解數,打幾場好球,過過癮。但我遇到的對手都是菜雞,打他們就跟玩似的。
我贏了一局又一局,打進了無數顆黑八,收到了一把把懶得細數的油乎乎的零錢。即使有一局我要打黑八時,瞟見對面服裝店里阿木站在鏡子前試穿衣服的婀娜身姿,一時分了神,用力打出了一桿空槍,被罰了分,對手也未能抓住機會翻盤贏了我。
我漸漸感到厭煩,臺球廳里的其他人也肯定煩我了。恰在此時,醉醺醺的余海走進了臺球廳,我當即想到了要拿他尋開心。
余海是我們村的老光棍。他原本是有望結婚的,但三年前他和另一個男人為女人爭風吃醋打了一架,徹底斷送了他的希望。打架伊始,他們拳來拳往,打得還算體面??蓻]過多久,他們就精疲力盡了,只得彼此扼住對方的手僵持著。換作其他人,此時最好的做法是語言上不饒人手上暗暗松勁,最終雙方落個不分勝負,對誰都沒壞處。但他卻不按常理出牌,氣急敗壞之中咬了對方耳朵。這讓全村適婚年齡的女人都不敢嫁給他了,她們雖沒有明說,但顯然都在忌憚與他結婚存在耳朵被咬的風險,畢竟夫妻生活可比打架更容易讓人激動。
余海走了霉運,他家的種豬卻出了名。他與人打架的同一天,他家的種豬也和別家的種豬打了起來,也是咬破了對方的耳朵才肯罷休。這些年他每天不干活還能喝到酒,靠的就是他家陰囊碩大的種豬。它有本事把前來配種的狂躁母豬變得溫順,能讓母豬主人在四個月后收獲一窩小豬。
“聽說街西養豬場新進了一批母豬,個個生龍活虎,累死了場里原有的三頭種豬?,F在母豬還在發情,卻沒有種豬了,急得它們沒日沒夜嗷嗷亂叫呢。老板更著急,發出了廣告高價懸賞種豬呢?!蔽已b作沒看見余海,故意高聲對著阿稱說。余光瞟見余海聽了像頭發情的毛驢莽莽撞撞地跑了出去,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約莫一刻鐘后,余海滿頭大汗跑了回來,遠遠就問我:“街西沒有養豬場啊,你是不是記錯地方了?!?/p>
“啊,街西?我說的不是街東嗎?!蔽倚睦飿烽_了花,但臉上依然裝出茫然神情回答。余海又立刻轉身跑了出去。
七八分鐘后,余海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到了我跟前大聲質問我:“你在耍我玩嗎,街東根本沒有養豬場,只有一個屠宰場,而且現拉來的豬現殺,里面一頭活豬都沒有?!?/p>
“啊?!蔽已鹧b驚訝地回答,低頭故作沉思,抬頭滿懷歉意地說,“街東和街西都沒有,那一定是在街北或街南?!?/p>
余海聽了依然沒有絲毫懷疑,轉身再次一溜煙跑了。而我差點笑出了聲。
9
余海再次返回臺球廳之前,我來到集市中央的廣場。這里有個新開的超市正搞促銷活動,超市門口搭了一塊又小又高的舞臺,像以前村里祈雨臨時壘的土包。舞臺上幾個濃妝艷抹且不太好看的女孩,穿著奇裝異服(既非河谷小鎮的藏裝,也非山上的傈僳服裝,像一種臨時發明出來的民族服裝),手腳直挺挺的、硬邦邦的,如同一個個樹樁杵在舞臺,有氣無力地跳著既僵硬又造作的舞蹈。舞臺斜后方的角落里坐著一個臉上沾滿油膩白須的大叔,鼓弄著一方插滿按鍵的器械,播放著嘈雜刺耳而且不太動聽的音樂。音樂既無藏族傳統音樂的旋律美,也缺現代流行音樂的節奏感。
我對臺上的歌舞表演根本沒有興趣,剛要離開,看到集鎮上知名的傻子?——?傻瓜達瓦(達瓦藏語意為月亮),一臉傻笑站在臺下,賣力地鼓著掌,又留了下來。
沒人知道傻瓜達瓦的真名。多年前他順著金沙江來到集市時,人們發現他只會說“達瓦”兩個字,就叫他傻瓜達瓦了。不管天晴天陰,不管白天黑夜,他都會傻傻地指著天空叫嚷“達瓦……”仿佛他可以看見常人看不到的另一個月亮。
我不同意將他定性為純粹的癡呆。有些看似誤打誤撞發生的事,可以證明他其實并沒有傻透。
三年前冬天一個冬雪初霽的清晨,臨街賓館空調室外機上出現了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當時整條街的圍觀人們和提著木棍滿賓館找人的幾個男人,正是在傻瓜達瓦的提點下發現了要找的人。他指著赤裸男人兩個新月般黯淡慘白的屁股瓣,喊叫著“達瓦……”嚇得男人差點宛若落進云層的月亮般掉落。
七年前一個霧氣很大的春天上午,集市上最大的酒店開業,辦了一次酒店服務員選美大賽。當時賽事主持人高聲宣布選美冠軍的聲音,被一聲聲激動叫喊“達瓦……”的聲音淹沒了。主持人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不知所措,而傻瓜達瓦卻在觀眾詫異張望的目光中,叫嚷著“達瓦……”舉起了觀眾席里一個女孩的手。那女孩長了一雙滿月般白潔的眼睛,確實比舞臺上帶著塑料王冠、滿臉通紅的冠軍要美很多。
我看著傻瓜達瓦傻里傻氣的模樣,明知道答案必然是“達瓦”,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他轉過臉后指著天上的太陽問:“那是什么?”
“達瓦?!彼闹稚敌χ淇斓鼗卮?。
我對他的答案略微有些失望,但仍然沒有氣餒,指了指舞臺上一排跳舞女孩問他:“那又是什么?”
“達瓦……”他依舊笑容燦爛地回答,便不再理我了。而是轉身不知從哪里掏出了兩塊硬幣,拋上了舞臺。嚇得臺上的女孩們尖叫“達瓦……”紛紛跳下了舞臺。
她們慌亂之中意外帶掉了音箱電源線,嘈雜的音樂像受了一記悶棍一般“啊”的一聲后歸于沉寂了。
10
廣場上安靜了一會兒,接著陷入了混亂。跳舞的女孩們在嬉笑,白胡子大叔在咒罵,觀眾在喝倒彩。傻瓜達瓦卻安靜地站著,似乎醞釀著制造出更大的混亂。
“再弄出個更大的事吧?!蔽艺驹谒砗笮南?,盼著他鬧出更大的混亂。我相信他有這個能力,理由是他曾在短時間里惹出了兩起群體事件。
五年前七月的第一個集日,有人在集市偷偷低價拋售假冒的土雞,害得我們村趕集的人賣不掉自己的土雞,餓了一天的肚子。傍晚快要散集了,他們才知道有人暗中破壞了自己的生意。憤慨、饑餓、疲憊,使他們組織起來滿集市亂轉,試圖揪出暗中迫害他們的壞人??伤麄冏弑榱思幸参茨苷业侥莻€萬惡的奸商,無奈之中要自認倒霉時,傻瓜達瓦朝著一個昏暗骯臟的小巷傻叫,讓他們發現了躲在電線桿后面的奸商。
五年前七月的第二個集日,有個趕集人喝醉了與人瞎侃,說我們村人趕集總是喝個爛醉是個陋習,激起了村里人維護自尊的憤怒。他們發誓要打爛胡言亂語之人的嘴巴,卻找不到說話的人。同樣是傻瓜達瓦的傻叫聲,引導他們發現了坐在臨街飯店里高談闊論的“大嘴巴”。
先后兩次,村里人受傻瓜達瓦指引,如愿暴打了隱藏在趕集人中的“壞人”,打落了兩個壞人的三顆牙齒,一只至今還扔在路邊臭水溝里的鞋子。
“別傻站著了,做點傻事吧,哄我開心也好啊?!蔽页蛑嫡驹谖枧_下傻笑著的傻瓜達瓦,心中暗想。
傻瓜達瓦似乎聽到了我心中的想法。在白胡子大叔接好音箱的電源線,音箱里再次發出刺耳的音樂時,他突然躍上了空蕩蕩的舞臺,模仿之前女孩們的舞蹈動作,傻傻地手舞足蹈起來,引得臺下觀眾一片哄笑。
“哎,這就對了嘛,這才是一個傻子該干的事,供人取樂?!蔽彝倒线_瓦撒歡晃動身子的傻樣,一邊快樂地低語,一邊大笑著鼓掌。
我笑得正歡,突然有一只大手搭在了我肩上。我回頭看到滿頭大汗的余海。余海大口喘著粗氣,語氣生硬地說:“街北,街南,都沒有養豬場,你騙我是吧?!?/p>
“沒有,怎么會呢?”我聳肩晃了晃掙開余海搭在我肩上的手,裝出一副十分無辜的神情,指了指舞臺上亂跳的傻瓜達瓦,湊到余海耳朵旁邊說,“我是聽他說的,我以為傻子不會騙人呢?!?/p>
“傻子的胡言亂語,你也信??!你腦子糊涂了吧?害我瞎跑了半天?!庇嗪T谛[的人聲中大聲朝著我的耳朵說,說完惡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轉身悻悻地走了。
“你的腦袋才糊涂了呢,我的話,你都信啊?!蔽彝嗪5谋秤?,快樂地低聲喃喃。聽到人群里炸起更加響亮的起哄聲,我迅速扭頭,看到超市老板在臺上轉圈追趕傻瓜達瓦,試圖把他轟下臺,終于憋不住大笑了出來。
11
超市老板追了傻瓜達瓦十幾圈,始終沒能追上,終于累了,停了下來彎腰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而傻瓜達瓦卻依舊跑著圈,而且每次跑過超市老板身邊時都要大喊一聲“達瓦”。
“這個傻子該不會一直這么跑下去,直到累暈過去吧?”我心想,環顧四周起哄熱情依舊高漲的觀眾,漸漸有些同情頭發花白的超市老板了。今天是他開業大喜的日子,卻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和一個傻子較勁,而且沒討到便宜。
“別再折磨一個想要干事的人了?!蔽仪穆曕?,看著超市老板快要斷氣了似地喘著粗氣的狼狽模樣,揪心不已。
傻瓜達瓦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過分了,終于停止了跑圈。他先是怔愣著呆站了一會兒,然后又彎腰拾起自己先前拋到臺上的硬幣,在觀眾的歡呼聲中跳下臺子,闖進等著再次上臺跳舞的女孩們當中,并在女孩們一陣陣的尖叫聲中跑向了遠處。
起哄的觀眾安靜了,慢慢也就散了。盡管超市老板及時安排了跳舞的女孩們上臺表演舞蹈節目,也沒能留住幾個人。
我也想走,但一時又不知道該去哪里干什么,無奈立在原地觀看起舞臺上不知是什么舞種的舞蹈節目。一個節目結束了,另一個節目的音樂前奏剛剛響起,有人從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阿稱和幾個村里同齡人在我身后站成一排,樂呵呵地看著我。
“走,沒事可干啊,不如去酒吧喝點酒?!卑⒎Q微笑著說,不等我回答,指著廣場東面補了一句,“那邊新開了一家酒吧,做活動呢,酒賣得便宜?!?/p>
“好吧,聽你的,反正也沒事?!蔽页蛄顺虬⒎Q和他身邊的幾個人,努力擠出了一種爽快的語氣回答。
其實我是不愿去酒吧喝酒的,因為到酒吧喝酒很容易喝醉。我酒量不錯,普通人想要讓我喝醉其實也很難的。但我討厭醉酒的人,尤其厭惡喝酒誤事的人。這些年來,村里的醉鬼驟然多了,田間地頭,房前屋后,豬圈、狗窩、雞籠,就連青蛙產卵的水塘里、牛羊避風的山洞里、退耕還林后茂密的山林里,都出現了醉鬼酣睡的身影。同時增多的還有不熟悉山林的人。千百年前游獵于山林之中的傈僳族祖先,假如在天有靈,肯定無法想象如今竟有傈僳人醉后在山林中摔成了重傷。
酒吧消費的確便宜,一瓶啤酒價格和超市里賣的一樣。我們最初要了三箱啤酒,喝倒了兩個人。而后要了兩箱啤酒,再喝倒了三個人。最后只有我和阿稱倆人還算清醒,至少我們還能搖搖晃晃地走動。我倆結了賬,沒管五個爛醉癱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人,就走出了酒吧。我認為每個走進酒吧喝酒的人,都該有一旦喝醉了不麻煩別人的自覺。而且我堅信控制不住酒癮喝得爛醉如泥的醉鬼,是永遠扶不起來的。
12
太陽漸漸西沉,陽光把街上的人影拖得又長又少。我和阿稱搭了一張農用三輪車回家。前面一張橘黃色的三輪車上坐著阿木和幾個女孩。
三輪車在山間公路上顛簸前行。我搖晃著身子,本就因為微醉而意識模糊的腦中隨之被搖出了一幅幻景:阿木等幾個女孩幻化成了一條條水,江水、河水、溪水、泉水以及瀑布,從各處奔涌而來,淌進我的心房,匯聚成了波濤洶涌的大海。而我的心跳則變成了一條大海里獨自航行的扁舟,一會兒飄到浪頭上,一會兒落到漩渦里,被海浪無情拍打著。嶄新的甲板,漸漸裂開了一道道一張一合的口子。慢慢的,海水從船底倒灌進來,船艙里積滿了水。就在扁舟搖搖晃晃即將沉沒之際,我以一個漁夫的形象突然出現在了船上。我死死抓著小小的木漿,駕駛著落入大海圍獵圈之中的扁舟,全力劃開一個個足以一浪拍碎船身的巨浪,掙扎著,無助地大聲呼救。
可是我得到回應只有風暴和狂浪。我一邊奮力揮漿,一邊茫然四下探望,希望發現靠岸的陸地或者有愿意搭救的船只路過??膳碌氖?,我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有一層厚厚的濃霧。絕望之時,我手中的船槳還斷成了兩截,沒法用了。我以為自己注定葬身海底,閉上了眼,任由扁舟隨波漂蕩。幾分鐘后,當我再次睜眼時,發現扁舟已經穿過濃霧,飄到了一片海灣。海灣里漂著許多船只。有的正忙著自救,船上的水手人手一只水桶往外潑著水。有的即將沉默,船員紛紛爬上桅桿縱身跳進了海水。
我確定只能依靠自己,拼了命地用手劃水,駕著扁舟乘上風,破開浪,朝著遠處海岸模糊的航標艱難前進。成功渡過幾次差點掀翻小船的風浪后,扁舟逐漸靠近海岸,我也慢慢看清了碼頭上航標的模樣:一塊橘黃色大理石基座上矗立一個年輕女性形象的雕塑。雕塑的臉像阿木,或者像其他任意一個女孩。
清晰可見的航標鼓舞了我,使我有了安全抵岸的希望。我加大了劃船的力度。大約幾分鐘后,筋疲力盡的我和扁舟,最終觸到了航標雕塑下方堅實的大陸。到岸后我也沒有徹底放松下來,反而迅速拋錨,跳上碼頭拴牢纜繩,可依然未能完全止住扁舟的搖晃。
扁舟晃著晃著,終于把我晃出了幻境。我醒過神來,揉了揉眼睛看向遠方。突然被前方的景象怔住了,只見遠處一棵香柏樹下有兩只野兔正在打架。我推測它們應該是在為求偶而爭斗。
我緊盯著兩只近身肉搏的兔子,生怕它們在我們到達之前分出勝負逃散了。不過它們始終沒有停止打斗,即使阿木等人所乘的三輪車路過也沒有嚇跑它們。
我深感疑惑,直至我們的車子駛到兔子打架的地方,才發現都是誤會。原來兩只兔子只是兩塊干癟的石頭,兩塊石頭相隔很遠,中間足夠放下另一塊巨大的石頭。
13
三輪車駛進村里,天已黑沉,月亮一點點亮了,星星一顆顆多了。各家門前的土狗埋頭睡著,已經全然忘了看門狗的警戒職責,只是偶爾仰頭朝著明亮的月光狂吠幾聲,仿佛在提醒月亮替自己看著點。
我推測此刻山下的集市應該燈火通明,每一根路燈的光都應泛著輝煌,企圖照亮出一個白天。理發店應該大開著門,黑洞洞的門里,肯定掛著一盞暗淡的粉紅色小燈。站在店門口望進去,里面絕對深不見底,宛若一個吞噬一切的深淵。賣給我洗發水的禿頭老板,也許是個每到夜里就會生出滿頭長發的巫師,此時也許正躲在暗夜的黑暗角落里,使用調制迷魂水的工藝調制著洗發水。
“怎么又買了瓶洗發水???你是著了迷一樣,每次趕集都要買洗發水,家里還有五六瓶洗發水沒有用完呢?!蔽覄偺みM家門,我媽就盯上了我手中的洗發水瓶,撇著嘴生氣地說,“浪費錢,也沒有你這樣浪費的?!?/p>
“不是買的,是老板送的?!蔽铱吹侥赣H既憂慮又生氣的臉,靈機一動故作輕松地回答,然后隨手把洗發水瓶扔進門口的紙箱里。
“這還差不多,買了他那么多洗發水,早該送一瓶了?!蔽覌屇樕涎鹦θ轁M意地說。而后開心地要為我張羅晚飯,我不想吃,便撒個謊說吃過了,就上樓回到自己的屋子。
我癡癡地站在穿衣鏡前,透進窗戶的月光照在鏡子上,映出了我額上高高隆起的眉毛,嘴角深深塌陷的笑紋。由于沒有開燈,我的身影在鏡子里顯得十分模糊,只有上衣胸袋里紅色的方巾特別鮮明,像一只被打斷的舌頭一樣長長地耷拉了下來。
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長嘆一口氣,往后一倒,橫躺在床上。我感覺空虛如同夜幕籠罩了我。一天來,我認真干了所有我能干的每件小事,連穿衣吃飯都當正事來干。忙著時我忘了失落的情緒,可一旦閑下來就煩悶了。
我覺著自己正在淪為一個無用的人。我需要自我鼓勵,提振自己日漸消沉的斗志,于是就想起了小時候常聽父母講的睡覺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一支傈僳族人生活在北方的密林中,男的打獵,女的處理獸皮制作衣服,日子過得殷實幸福。但有一天從東方來了一頭黑熊,藏在密林里吃進山打獵的人。族人恐懼黑熊,不敢再上山打獵,每天采摘野果野菜充饑??墒侨攵院?,野外再也無法找到足夠填飽肚子的野果野菜,許多老人小孩餓死了。這時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成了英雄。之前他每天吃了睡,睡醒就吃,族人原本以為他只是一個貪吃的廢物。但有一天他從睡夢中醒來,到處尋找吃食,可是他連草根都沒有找到。氣惱之下,他大喝了一聲,隨手撿了一塊被人踩進泥土里的石頭,闖進迷霧籠罩的森林,打退了黑熊,扛回了一只被黑熊咬斷脖子的死鹿,養活了全族人。
14
“英雄祖先啊,快來救我吧。我雖不會餓死,但快要悶死了?!蔽蚁蛑鴤髡f故事里面目不清的英雄祖先祈禱,脫了衣服鉆進被窩,夢囈般含糊地低語,“若是只用一塊石頭就能打退城里可怕的病魔,那我要回城工作就簡單了?!?/p>
我很難接受失業的打擊。我知道人人都難免失業,但我向來工作認真且在行業里有一定的知名度,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業。
我是在十多年前進城的。那年初春我輟學在家,某天跟著父親下地干活。我們在梯田里翻耕、開溝、挖坑、上肥、點種、蓋土,忙了一天。直至傍晚累得直不起腰,我倚在田埂上歇氣,不經意間看到一輛收購廢鐵的貨車駛進了村子。我當即丟掉手里的農具,急速跑回家,翻出父母藏在木箱底下的三百塊錢(父母挖貝母賣的錢),揣在褲襠里,偷偷鉆進裝滿廢鐵的車斗里藏了起來。
我是個能夠找到飯轍的能人,腦子快,臉皮厚。貨車還未開出村子,我就已經想好了落腳城里的辦法:先好言懇求司機給自己一個工作,如果行不通,就賴在貨車上不下來,逼司機給自己找個工作。
到了城里,我以司機鄉下侄子的身份得到了一個收廢品的活。這不是一件體面的工作,但我沒有因此羞愧,我明白謀生時面子不值幾個錢。而且收廢品總會遇到貴人,因為富人的舊物總比常人要多。
一個炎熱的夏天午后,我遇到了我的貴人。一個退休老頭說要賣舊彩電,我到了他家,他卻硬拉著我閑聊,聊到開心時,推薦我到一個旅行社打雜。
在旅行社我起先干的是掃地抹桌子等粗活,但不出一個星期,我的勤懇得到了旅行社老板的賞識。他允許我免費參加導游培訓,由此我成了一名滇藏線上的導游,并取了個藏名叫做傈僳扎西。
我工作努力,短短一年就成為一個出色的導游。我僅憑幾句俏皮話,就能使游客一邊大笑,一邊懷著崇高的敬意,大方消費神秘的民族文化:買幾串沒有開光但不影響佛陀護佑功效的佛珠、幾只“也可以裝茶葉”的香爐、幾幅畫得非常好看的唐卡畫。
可當我的事業正處于高峰時,大病來了,游客不來了,我失業了。我感覺自己像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一樣郁悶,甚至不知道該怪誰。怪自己,我于心不忍。怪旅行社的老板是個憨包,把好好的旅行社經營破產了,似乎也不公平。
剛回村時,村里有人問我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我都是咬著牙不愿承認。而是吹噓說自己是嫌老板摳門借病主動辭了職,回村躲病是為了等待城里某個想發大財的旅行社老板,親自到村里來,再三懇請自己出山。
說大話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但無法安撫住我心中的焦慮。在村里的時間越長,我不安的情緒日益深重了。我害怕自己永遠回不了城里,更害怕自己回到城里時,事業還得從頭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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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睡不著。仰臥、側臥(左右)、俯臥,彎腿、疊腿、伸腿,都試了幾遍,像一匹拉磨的毛驢,磨亂了木床的每個角落,直至不堪忍受的木床發出吱吱的抗議聲,也沒有一絲睡意。
我從床上坐起,睡下,又坐起,又睡下,反復折騰著。雖然哈欠連連,眼睛發澀,但就是睡不著。為了盡快入睡,我數起了羊,數了七十八只羊,外帶七八只小羊羔,依然睡不著。我又換數牛,數了三十頭牦牛,三十頭犏牛,三十頭黃牛,三十頭水牛,還是睡意全無。無奈又換數狗,剛數了一只,我家那只很少吠叫的狗叫了一聲,接著全村的狗也都跟著叫了一聲。
我聞聲瞟向窗戶,月光和樹影在窗上勾勒出了一個人臉的形狀,隨著微風吹動不斷變化著形象。一會兒像阿木嗔怪的臉,她識破了我在暗戀她,責備我不該自作多情。一會兒像余海憤怒的臉,責罵我白天戲弄了他。一會兒像傻瓜達瓦的臉,宛若泥塑佛像的臉,乍看面無表情,細看表情豐富,有同情、埋怨、鼓勵等多種神情。
我在三張臉的輪番凝視下越發沒有睡意了,只得拿出手機刷抖音排解失眠的煩悶。抖音里有美女在跳舞,有專家在講課,有演員在演戲,還有其他各行各業的人,炫富的,哭窮的,裝橫的,賣慘的,仿佛全世界所有人都被趕進了抖音。
每個抖音視頻都在求贊。我沒有輕易點贊,買瓶洗發水我都要討價還價半天,不可能僅憑幾句話就白給人點贊。我只是給搖得最兇的美女屁股、說話最狠的專家的嘴巴,點了幾個贊。
不知不覺中,我終于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窗外的陽光宛若燒著一般紅火, 看一眼就知道現在至少已經是中午了。
我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一個懶腰,漫不經心地摸出掉進被窩的手機,打算刷會抖音再起床。剛打開手機,我就被一條微信信息驚得坐了起來。
旅行社老板(微信名被我備注“為沒錢的資本家”)在早上八點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兄弟,大病控制住了,游客來了。盡管旅客數量只有以往的十分之一,但終究是來了。我打算以一半工資請你回來,你愿不愿意?”
“現在都十二點了,老板見我遲遲不回信息,以為我不愿意了,把工作給了其他導游,豈不是完蛋了?!蔽倚睦锵?,一邊思索著該如何回復信息,一邊后悔昨天不該把公雞賣了。它若是在的話,肯定早就把我吵醒了。
我先在微信“文件傳輸助手”里打草稿,增刪四五次,覺得滿意了才轉發給老板這么一條信息:“感謝老板信任,我馬上進城,晚上就到公司報到?!睘榱孙@示誠意,我還特意在文字信息后面加了表示“微笑”“強”“拱手”的表情圖標。
打電話告知在地里干活的父母后,我搭車進城去了。我不確定城里真的是否有事可干,但隱約覺著回城總比在村里閑著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