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3年第4期 | “對話百年東山雕花樓”筆會小輯
編者按:
癸卯年初春,十位作家邁著蝶步,暢游了名揚天下的蘇州東山雕花樓,十篇美文一揮而就。作家們用格調各異的筆觸,勾勒雕花樓沉淀百年的精雅古典之美,并揭示其深厚的文化內涵。在構思上他們也頗有突破:有的以自己的生活狀態為基底,借雕花樓的獨特來繪制一幅玲瓏美好的畫卷和雅致心境;有的將雕花樓的結構和文學創作的體式進行一番有趣的比照;有的采取“導游”視角,將關于雕花樓的景、人、事逐一呈現或復原,把雕花樓包含的時代和文化記憶詮釋得淋漓盡致。
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們都突出了人和樓在時代變遷中的交互性,將中國經典工匠精神、人與樓的和諧、樓對人的啟發等人文因素作了不同角度的展現,闡釋它在地域文化中的重要性,也揭示了它給我們帶來文化自豪感和自信心的理由。
我們期待通過本小輯,與讀者一道,更好地領略雕花樓這座古建筑的美以及作家們的“雕文”之妙。
春在何處
葉彌
蘇州東山鎮有一座雕花樓,蘇州西山鎮也有一座雕花樓。但是稱呼起來有一個差別,東山鎮的叫雕花大樓,西山鎮的少一個形容詞“大”,叫雕花樓。
歷史上東山鎮人杰地靈,離蘇州城區比較近,水陸互通方便,是個富裕的地方。西山鎮就差遠了,一直到1994年西山大橋通車,西山鎮才與外界打通,才漸漸熱鬧和富裕。以前蘇州人春天踏青,都說到東山去,很少說去西山踏青。我媽媽是東山人,她的親生父母是東山人,她的養父也是東山人。東山人中多的是能工巧匠,著名的工匠有香山幫木匠蒯祥父子。蒯祥的父親是個木工,因為手藝高超選入明朝皇宮。蒯祥子承父業,負責建造了北京皇宮。他是公認的天安門城樓的設計人。我媽媽的養父也是一位巧手木匠,也屬于“香山幫”。他的名字曾出現在吳縣志的能工巧匠一欄,可惜他做的家具隨著時間漸漸流散,我也只留下他親手打制的一只折疊小木椅,沒有一根釘子,全榫頭制作。這只小折疊椅用了六、七十年,還是很堅固。除了漆水掉落,別的地方完好無損。
香山是一座山。如今有香山街道了,與東山雕花大樓同屬于吳中區。雕花大樓是一座仿明建筑,與北京的明皇宮一樣,都是蘇州香山匠人的代表作。這么說好像有點攀高枝了,但你不得不承認,這兩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東山雕花大樓是民間俗稱,它本名叫春在樓。拿人來打比方,春在樓是本名,雕花大樓是藝名;但仔細一想,說雕花大樓是本名,春在樓是藝名也未嘗不可。與東山雕花大樓這個名字相比,全蘇州也沒多少人知道春在樓就是雕花大樓。其實在我小的時候,民間說起東山雕花大樓,常常是說成“雕刻大樓”的。
我第一次去東山雕花大樓時年紀還小,大約十四歲,剛從蘇北農村回到蘇州讀初三。我六歲跟著父母到蘇北農村“上山下鄉”,這個地方歷史上曾是朱元璋從蘇州閶門水碼頭遷來大批平民、俘虜、囚犯的地方,稱為“洪武趕散”。在這么一個貧窮落后之地,一般人住的都是茅草屋,連瓦房都難得見到。雕花大樓,恐怕是許多農民一輩子聞所未聞的東西。九十年代以后這里的生活才好了起來,家家比的是誰家的小汽車更值錢。作為蘇州人,我很驕傲,百年前的蘇州東山鎮,在上海做棉紗生意發了財的金家兄弟倆,就有此財力和魄力造出這幢瑰麗的雕花樓。當然作為一個中國人,謙虛是美德,驕傲會被人批評,可能還會有人說你地域歧視。我想這不是歧視,是正視。正視并接受美好的東西,是坦誠的態度。
我少年時第一次去東山雕花大樓,沒人和我說這座大樓叫“春在樓”,我自然也不會注意到這座樓的原名。事實上,我第一次去雕花樓時就沒有對那些木雕、磚雕感興趣,可能是見多了這種蘇州人的手藝。不管是陰刻、透雕,還是浮雕,還是平雕、圓雕,不管雕了什么花草樹木還是神仙和歷史故事,寓意有多美好,都有點熟視無睹,仿佛從出生就一直見到這些東西似的。
我后來一次一次帶親友去看東山鎮,雖說每次都問客人是否想看東山雕花大樓,但如果沒聽到肯定的回答,那就繞過大樓直奔紫金庵而去。雕花大樓面前的路就叫紫金路。從我家里開車到雕花大樓那一段路是極好的,太湖在右手邊,左手邊時不時有些水泊。水泊里時不時地有白鷺們的身影。春夏秋冬,春天的景觀更好看一些。從柳枝上冒出黃色嫩芽,到路邊的梅花、杏花、梨花、桃花次第而開,春天占據著這方天地的每個角落,使得丑陋之處也變得明亮起來。一年四季,太湖里的水就叫水,到了春天,太湖里的水叫春水,水面映著桃花,那種感覺自是令人心蕩神搖。過了雕花樓,進入山丘之地,那是我最喜歡的景象。山上一片一片望不到頭的枇杷樹、橘樹、桃樹、梅樹果林,還有茶林。雕花樓是定格的,把時間定格在一個區間里,如封存的一個意念。但這些果林和茶林不同,它們一年四季都不一樣,甚至每天都不一樣,它們是大自然流動著的意念。
我最喜歡在春天采菜季帶朋友來這里,在農家樂吃得心滿意足,然后到紫金庵坐下喝茶聊天。給親朋好友們最好的節目是喝了幾杯茶后,走到村里看炒茶??粗腿藗冞B連驚嘆,我就感到十分受用。我記得十年前一個春天,有位日本客人金子和子來找我,她是一位翻譯家,長期把中國作家的作品翻譯成日文。我按慣例把她朝東山鎮帶過去,路過雕花大樓時,我沒踩剎車,對她說,這是一位鄉間土豪的房子。但她說,停一下,她想看看。那次我沒有陪她進去,她就自己進去看了。她里面待了很長時間,出來時,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返回去了。我以為她很快會出來,沒想到又等了半個多小時她才出來。她出來后就說,太美了。我帶她去了紫金庵喝茶,又去了一家茶葉店看炒茶。此時炒茶季到了尾聲了,店里炒的是炒青。她買了二兩炒青。我看她聞著炒青的味道很喜歡的樣子,就買了一斤炒青給她。她說她接受我的禮物很高興,也很不好意思。她回去會把這些茶葉分給她的女友們。她回去后,我果然收到她四位女友給我寄來的感謝信和小禮物。金子和子六年前去世了,她聞茶的樣子、她對雕花大樓戀戀不舍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我一直對春在樓這個名字感到好奇,用蘇州話念春在樓,佶屈聱牙,發音也不好聽。但我也一直明白,雕花大樓或雕刻大樓這名字都是傳達一種直觀的印象,只有春在樓的名字才吐露出這座樓的秘密。
這座樓里到處有花,門樓、亭臺、梁、桁、柱、檐、窗、柵、門、床、柜、桌……雕著荷花、梅花、菊花、蘭花、石榴、萬年青、牡丹等等。更別說院子里種著稀罕的孩兒蓮、古紫薇、檀香梅……傳說這雕花大樓的雕花匠是位年輕人,生過天花。
回到我小時候去雕花大樓時的情景,那時候的我對這座建筑并不感興趣,一是對這種雕刻手藝熟視無睹,或者說還不能深刻理解;二是對偌大的一座空樓感到惶恐。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這座樓的感覺就是防火防賊防湖盜。樓臺里有不少這樣的機關,以前能讓游客進暗道的時候,我去過暗道好幾次。不去還好,一爬進暗道就對人世間失去好心情,不止一次地想,設了這么多的機關,顯然樓主人是缺少安全感的,并不太信任他生活的世道。既然樓主人這么不安,為什么還要造出這么一座令世人注目的建筑呢?
這個秘密要在“春在樓”這三個字里去尋找。
我可以作一丁點兒的提示:你可以反過來想想,如果東山鎮上沒有這座“春在樓”會怎樣呢?
當春天來臨,此地春水蕩漾,春風拂柳,春花盛開,春茶飄香……你驀然見到這座滿是雕花的大樓,是不是覺得這樣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筑自然而然地與山水合為一體,是此地花和美的博物館?
它同時也是力量的象征,既有樓主兩兄弟為母造樓的勇氣,又有無數匠人日夜雕琢的意志。它迎春、和春、念春、留春……春永在。
從東山到東山
肖江虹
先說說貴陽的東山,又稱棲霞山,處貴陽東門,孤峰兀立,海拔約1200米。反徑一線由北坡曲折而上,至巔,地勢平坦。人贊“負山雄麗,景色清幽”,還讀到一些文章,說:東嶺路如梯,云深曙色迷,登高遠眺,高峰霞舉,峻嶺云回,俯視城郭,萬家煙火,歷歷在目。云云。
我在貴陽東山生活了二十余年,書中這些盛贊倒是感覺不深,印象最深的,當數二十年來其變化步伐的躑躅彷徨。
不變的不光是那些老建筑,還有基本恒定的生活態度。
東山大多居住著外來人口,生計和奔忙自然是日常。早出和晚歸,每張臉上都是常駐的倦意。狗叫聲,吆喝聲,吵鬧聲,各種聲響里都夾雜著生活該有的婉轉。也有閑暇,路邊的棋局,巷口的牌攤,陽光下老人的哈欠,攤位后孩子的鼾聲。仿佛雜亂無章,浸染久了,才發現它的井然有序。
在這里,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和肉攤后的大姐達成某種默契。剛開始,給我劃拉的肉永遠都是最差的,短斤少兩也是常態,但我一直堅持給她買,三年后一天,大姐提刀給我劃肉的時候,先看了看我,深呼一口氣,一刀下去,我看到了買和賣之間最偉大的和解?,F在,肉要不好,大姐會笑著勸我,一天不吃肉也餓不瘦。
一直舍不得搬離這個地方,不僅僅是生活時間長,更多是這里才是城市的時態,沒有燈紅酒綠,沒有哈根達斯,沒有麥當勞肯德基,沒有披薩日料。但這里有蔥蒜,有白菜薹,有酸菜豆米,有腳氣汗味,有十五塊錢一次的理發店。這里不僅僅是貴陽的東山,更是彌漫著煙火氣的人間場,這里可以看到生活的真相,窺見世事的冷暖,發現真實行走的靈魂。
不久前《山花》雜志告訴我有個活動,在蘇州,問去不去?這些年真有些不想遠行,本想推辭,那邊又說,去的地方叫東山。一聽心里咯噔一下,問一個東山的人去不去東山,這有點魔幻。
上網查了一下那頭的東山。
洞庭東山,又稱東洞庭山,俗稱東山,位于蘇州吳中。東山是延伸于太湖中的一個半島,三面環水,萬頃湖光連天,漁帆鷗影點點,與洞庭西山、光福鄧尉等七十二峰交匯而成綺麗寬廣的太湖風景區。
相傳隋莫厘將軍居此,故舊稱莫厘山。據隋書《十道志》記載,隋時東山島與陸地相隔三十余里。宋代,東洞庭山是湖島。清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東山與陸地(今臨湖)相隔縮至五十米。一百多年前,東山北面的連島沙嘴和陸地相接而成半島。
洞庭東山是中國十大名茶之一——洞庭碧螺春的原產地,也是國家5A級風景區。歷史文化底蘊深厚,名人輩出,古跡名勝不勝枚舉,區域生態環境優越,天天有魚蝦,季季有花果,擁有豐富的地下深層天然礦泉水資源,洞庭山礦泉水主要水源地就坐落于此。
百度上的介紹一般都吸引人,饅頭大塊地方都能上下五千年,歷史都厚重,景觀都獨特,物產都豐富,人杰地亦靈。
但是沖著東山這兩字,還是決定去一趟。
抵達東山雕花樓那晚,我給一位叫顏軍的朋友打了一個電話。他原是貴州師范學院的老師,此君酒量極大,我們是相對固定的酒友,我在家只要做上幾個小菜,都會叫他來小酌兩杯,地點在貴陽東山的家里。一個月前他調到湖州學院,走時我們還傷感了一回,失去一個酒友有時候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電話接通,我問他在哪里?他說在學校,我說我在東山,要不晚上過來喝酒?他說回不去,太遠了。我說我在你學院對面的東山。他吃了一驚,說那好,我一會就過來。
我站在窗邊,浩渺的洞庭湖對岸,就是湖州學院。
晚上顏軍和另一個朋友趕到了雕花樓,吹了牛,喝了酒,道了別,我用導航看了一下,居然有一百多公里,耗時差不多兩個小時。我有些驚訝,想不到隔湖相望的兩地,見面居然要費如此大的周折。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他,說孟浪了,早曉得這樣費事,就算了。電話那頭笑笑說:只要不是去貴陽東山,跑一百公里喝頓酒,值了!
如果說貴陽東山見到的是窮人的暖意,那東山雕花樓一定是富人的優雅。
解說小妹妹一直強調著雕花樓的主人如何保護財富,其實深入才發現,主人的心思是希望“路多遺穗知政肅”,大家都能吃飽穿暖,惦記你金銀的自然就少了。
的確,見過豪的,但如雕花樓住這樣豪的,還是罕見。
如果只是豪,當然不值一提,走進大院,處處能見到主人對文化的虔敬之心。匾額,對聯,木雕,精妙且絕倫,一代富,也許是運氣,但一直富,就不止是運氣了。
同行的東君兄雅量高致,抵達前專門為雕花樓題了字,書法婉轉優雅,氣格不凡,贏得在座一片歡呼。如今雕花樓的管理者們,篤信的一定是文化對財富的特殊意義,要不然,也不會有一本知名文學期刊與一座知名樓宇的聯姻了。
回到貴陽東山那一晚,我專門跑到路邊的燒烤攤去擼串喝酒,看著往來的人群,才明白為什么曹雪芹能寫出《紅樓夢》,因為人家見過;也知道了《金瓶梅》為什么能出世,也是人家見過。這些年,自己的寫作邊界開始從鄉村來到了城市的郊區,才發現要真正見識一個地域的氣息和味道,最少二十年。
對于雕花樓,真的沒什么說的,因為不敢說,說多了也是假話和套話,但這不妨礙我對她葆有的美好記憶。
前兩天,收到東君兄寄來的一副對聯“一簾華雨詩中畫,半榻琴書醉里仙”,落款:癸卯孟春與肖君江虹同游吳縣得睹此聯遂書以贈。
聯好,字也好。
春在雕花樓
龍一
1922年,一位在上海發跡的證券期貨經紀人,遵母命回到故鄉蘇州吳縣的洞庭東山,即今日蘇州市吳中區東山鎮,購地建宅,專為侍母,建成了這座“春在樓”,又名雕花樓。
雕花樓原本是民間對春在樓約定俗成的稱呼,今日反倒因其雕刻精致繁復而馳名全國,于是整個景區也因之得名。八年前我曾經游覽過此樓,甚為驚嘆,但也未作它想,只是對那塊“春在樓”的木匾不曾忘懷。后來我在家學習寫毛筆字消磨閑暇,美其名曰“糟蹋紙不算浪費”,偶然在網絡上看到“春在樓”匾額的照片,賞愛其書法遒勁活潑,宏雅大方,便對這位書法家伊立勛和春在樓主人金錫之產生了興趣,且略作調研,于是此次重游雕花樓算是有備而來了。
金錫之開始建造春在樓的時候,他四十一歲。與洞庭東山的席翁葉徐等世家大族相比,金氏一族只能算是小姓。我們不知道金錫之母親的姓氏,或許她便是某家大姓出身,這也就是她為什么堅持讓發達了的兒子一定要回鄉建宅的原因,“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游”,此乃漢文化氏族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感表達。
金錫之少年時前往上海浦東的當鋪里“學生意”,便是經由洞庭東山席氏族人的引薦。他脫離典當業進入證券業的過程,目前沒有相關記載,對此我們只能懸揣。明代萬歷年間創辦掃葉山房,并將之發展成為清代著名民間出版機構的洞庭東山席氏,家族中的席正甫一支于清末落戶于上海。席正甫因緣際會,成為英商匯豐銀行上海分行的第二任買辦,他大力援引洞庭東山的席氏子弟和同鄉子弟進入上海的金融業和新興的證券業,形成了近代史上著名的金融買辦家族和行業集團。金錫之從當鋪出徒后進入新興的證券業,應該得到席氏同鄉的助力不少。
到1918年11月,金錫之作為創始人之一和董事,與人合資創辦“上海取引所(交易所)”時,他儼然已經是早期上海證券行業和棉紗期貨行業的風云人物了,時年三十七歲。此一時期,蔣介石代表孫中山和國民黨在上海學習并從事證券期貨交易活動,最初他便應該是在上海取引所做交易,直至1920年2月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成立,蔣介石、戴季陶和陳果夫等國民黨人創立了恒泰號經紀公司,他們自己也成為該所持牌經紀人,這才將主要業務轉移到新交易所。1922年時,金錫之已經自創公茂號商行,并在上海設立東南西北四家分號,專事經營棉紗、棉花和分銷美孚牌煤油,號稱家資百萬。同年,蔣介石也結束了在上海的證券期貨工作,回廣州重操軍旅生涯,輔佐孫中山去了。
以上便是春在樓建樓的簡略背景。金錫之搭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沿海經濟大發展的快車,成為上海的眾多受益者之一,于是,他出讓上海的一處昂貴物業,攜十七萬銀元巨資,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回鄉建樓,此舉應該算是有產者的孝行。
回過頭來,我們接著談春在樓。這座雕花大樓集木雕、磚雕、石雕和泥雕于一體,占地面積和體量在洞庭東山的大家族宅院中雖然不算很大,但精美繁復程度卻為第一。若要描述該樓,實難下筆,此處我們只談其中的雕刻文字吧。
春在樓的名字是清代大書法家伊秉綬的后人伊立勛給取的,他比金錫之年長二十五歲,據說二人是忘年之交。伊立勛在光緒末年做過一任吳錫知縣,進入民國后便倚仗一方硯田,在上海鬻字為生。他的書法秉承其祖,以隸書見長,但他的隸書不是伊秉綬那種篆隸結合,圓潤寬博的模樣,而是在點畫之中多出幾分俏皮,細看之下不由得令人展顏一笑,想見此公必非古板之人,雖然他強烈地宣稱“無潤不書”。
春在樓這個名字,通常被認為有兩個出處:其一,出自春聯“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之家慶有余”,這便如同春在樓被稱作雕花樓一樣,乃是民間簡便的注解,雖非正解,亦是善言。其二,出自俞樾的著名詩句“花落春仍在”。說到曲園老人的這一名句,不得不啰嗦幾句。俞樾定居蘇州后,便將住宅命名為“春在堂”,他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出版的著作全集也叫《春在堂全集》。如果說伊立勛膽敢公然抄襲蘇州大名人的堂名為金錫之的家宅取樓名,就實在太荒唐了,畢竟伊立勛是光緒乙酉科福建鄉試的解元,五經四書是通的,還曾經是舉人“大挑一等”的知縣,人情世故也是熟透,故意抄襲借名之事絕不會發生。另外多說一句,因為“花落春仍在”詩句,俞樾殿試得蒙曾國藩賞識的逸聞,最早出自清末陳康褀的筆記《朗潛紀聞》,只是,陳康褀本人也是兩榜進士出身,編校書稿時他已定居蘇州,但他為什么會忘記清代“殿試”只考策論一場,并不考“試帖詩”呢?不明白。然而,有此一誤,至今謬種流傳。
現在回到正題,金錫之回鄉建大宅奉母,乃是孝行,伊立勛為此宅取名,必須得切中其意,且又雅俗共賞,方才算是盡了朋友之義。我認為,將春在樓這個名字用那幅著名的春聯來解釋,應該是伊立勛故意讓民眾可以直觀表層意思,語義吉祥,通俗易懂,街坊鄰里念在口中皆如祝福。同時,他必定深知曲園老人“春在堂”的盛名,不過,因宅名相似而故意引發議論,或許正是伊立勛的“黠慧”。畢竟,蘇州自古科名極盛,一千多年來,博學宏拔之士乃蘇州的“土特產”,他們腹笥甚廣且眼毒口利,此刻蘇州一地居然出現兩個“春在”,必定引發一時之議。伊立勛的本意或許就是要借著蘇州鄉賢們對兩個“春在”的考據,讓春在樓的名聲在本地傳播開來,替出身于微族小姓且操持錢業的金錫之出頭正名。
其實,伊立勛絕對無意給金錫之招惹是非,為朋友取樓名必須得雅訓方正,有典可依才是正理,所以,春在樓的本意其實是對吉語“椿萱并茂”的雙重轉喻。在清末民初的時候,這個意思不算生僻典故,三家村的教書先生略加思索也能領會其意。這便是關鍵時刻漢語言文字必定要做的功夫,當然了,其中也隱含著伊立勛的幾分“淘氣”。
椿萱并茂的本意是將《莊子·逍遙游》中“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樹指代父親,以《詩經·衛風》中“焉得諼草(萱草),言樹之背”指代母親,合稱父母雙全,身體康健的意思。然而,金錫之此時已然喪父,只有母親在堂,伊立勛為什么要從椿萱并茂中提取喻義,為金宅取名呢?這便是漢語言文化的高明之處了。春在樓的“春在”,第一層意思是比喻為“如椿在”,就是宛如父親仍然健在,這是在恭維金錫之母親的“婦人之德”,典出《禮記·郊特牲》:“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蹦堑诙右馑急闶菍ⅰ按涸凇鞭D喻為“春萱在堂”。漢文化中通常將萱草比喻為母親,孟郊《游子》云:“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惫糯笳?,母親通常居住于“北堂”,也就是居室東房的北側內室,《詩經疏義會通》解釋曰:“北堂幽暗,可以種萱?!绷硗?,萱草也稱作忘憂草,游子無論在外邊多么勞碌憂慮,回家能在母親面前盡孝,便可忘憂。所以,這層意思是伊立勛在稱贊小友金錫之建宅侍母的孝行。
春在樓的木制匾額乃建樓時的原物,是直徑二尺左右的行楷大字。我在網絡上搜幽剔隱,找到的都是伊立勛的隸書作品,行楷榜書只此一幅。我將原匾拍下照片放大觀看,這幅字當真是神完氣足的精心佳構,絕非我們常見的那種懈怠的名人應酬字,或名碑名帖集字的不妥貼。匾額下款沒有書寫年月,只書伊立勛三字,上款是“錫之先生命書”,顯見得這不是花潤筆買來的書法。雖然伊立勛號稱“無潤不書”,但書法家為朋友精心書寫堂號室名,或是為顯宦巨賈寫應酬字,潤筆多半會以更為得體的方式慷慨表達,此事古今無二也。
春在樓中的大字書法作品只有五幅是原物。第一幅是磚雕的迎門匾額,隸書“天錫純嘏”,以篆法作隸字,頗得伊秉綬筆意,可惜沒有落款。將這個詞雕在門楣上的,全國有多處,典出于《詩經》,表達祝壽之意的是“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詩經·魯頌》),表達子孫快樂成長的是“錫爾純嘏,子孫其湛?!保ā对娊洝ば⊙拧罚┓凑羌楹迷~,就不多作解釋了。
門樓的內側匾額是伊立勛的隸書磚雕“聿修厥德”,風格筆意與門外的“天錫純嘏”相同?!绊残挢实隆钡涑鲇凇对娊洝ご笱拧?,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笔裁匆馑寄??無非是敬天法祖,戒慎勤勉之意。
有意思的是,這兩塊門楣匾額深合漢文化的中庸之道。門外給世人看的“天錫純嘏”,講的是金府承蒙上天眷護,方能得享大富,非人力所為也。門內給自己看的“聿修厥德”,講的則是戒之慎之,自求多福。
樓后花園墻上嵌了塊石匾,上面是行書“停云隴”三字,落款為明代嘉靖、萬歷年間的蘇州進士范允臨。金錫之建樓時將這塊石匾移到此處,一是應該敬范允臨是范文正公仲淹的十七世孫,乃名臣之后;二是應該敬他是同鄉先賢吧。
雕花樓的前樓兩側有兩個小門,門楣上嵌了“居仁”和“由義”兩方小石匾,落款都是“鏡廬”。我查了查,這位鏡廬先生名叫吳宗瑗,字景蘧,號鏡廬,上海人,是一位熱心辦學的教育家。至于他與金錫之有什么關系,沒查到相關資料,大約不是朋友便是姻親吧。
寫作這篇小文時,我的心中始終存有一個疑問:國人建宅筑屋,向來是喜歡請名儒顯宦題寫匾額,借以自抬身價的,況且金錫之在上海也方便,當時南來北往,擅長書法的名人甚多,例如清廷遺老張謇、康有為、鄭孝胥,肇建民國的“革命偉人”譚延闿、梁啟超,洪憲二太子袁克文,國民黨元老于右任等等,這一時期他們全都時常路過或居停上海,為什么金錫之只請朋友寫匾?
文章寫完我方才想通,春在樓始建于1922年,此時的北洋政府已成亂局,“按下葫蘆起來瓢”,直皖戰爭剛剛結束一年多,第一次直奉戰爭這年4月又開戰。就在伊立勛題寫“聿修厥德”匾額的1923年冬至日(癸亥長至節),國民黨上海執行部在上海召開黨員大會,到會三千余人,正在準備下一步行動。況且,蘇州乃財帛之地,向來是各路軍閥和各派“革命軍”眼中的肥肉,為此,金錫之首先要考慮的是春在樓的安全。作為商人,金錫之生逢亂世,財從亂世中來,卻怕又隨亂世而去,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漢文化傳統中最為保守的方法,就是“不設立場”,春在樓中的文字雕刻,絕不授人以柄。然后呢?然后他就只有“自求多?!绷?,除此又能怎樣!
重游春在樓,寫篇小文,感慨良多。這么精致的建筑,值得細看。下次若有機會三訪春在樓,應該細看木雕的戲曲故事了。
讀春在樓
東君
飯后,與文友二三在庭院間散步。風灑一地,水一樣清。月亮出來,地白。走到園子盡頭,忽聞一縷暗香。抬頭看,一樹梅花,細雪般浮在夜空。再回頭,瞥見一座高樓的影子,讓人一下子心意悠遠。有人告訴我,那就是春在樓的背影。
翌日入園,這一路有假山、小池、幽徑,光影流轉。園子不大,隨方制象。我們轉了一圈,始見春在樓的正面,果真有江南韻致。
春在樓是一部大書。
讀春在樓,春與人宜。一座雕花樓,營造法式皆合蘇式。樓在園林的環抱中,可以合起來快讀,亦可分開來細讀。
細讀,讀的便是春在樓的木雕、石雕、磚雕、金雕。大樸不雕,天然無飾,是藝術的極則;窮極華靡,備求工巧,則是另一種極則。
一本縣志里說,春在樓興建于民國十一年,二百五十余名工匠構木斫石,精雕細刻,歷時三載始成,所耗黃金三千七百四十一兩。樓主金錫之的名字從此被人記住。
金錫之不是春在樓這部大書的唯一作者,應該說,它是集體創作的結果,合著的名單里包括香山幫和眾多民間工匠。沒有這些能工巧匠,春在樓不能成為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同樣,沒有金錫之的眼光和魄力,他們的雕鏤技巧也無法在此得以淋漓盡致地發揮。這就應了出自蘇州望族的建筑大師貝聿銘的一句話:偉大的藝術家需要偉大的客戶。
登春在樓,讓我想到的是《紅樓夢》。
《紅樓夢》里有兩處寫得極是驚艷,一處是第五回的太虛幻境,一處是第十七回的大觀園。一虛一實,相映成趣。我們游園登樓,則好比大觀園里的“眾清客”,只是一逕地感嘆:“好個所在!”“好精致!難為怎么做的!”
春在樓主體建筑分門樓、前樓、后樓、花園,對建筑空間的藝術化處理可以說是達到了極致:散點布局,大開大合;里外雕飾,大雅大俗。造園的工匠共有二百五十名,能留下名字的,寥寥無幾。這二百五十人,大部分出自香山幫。關于香山幫,《吳縣志》里只記載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永樂年間參與建北京香山的木工蒯祥,一個是蔡某,有姓無名,還有一個某甲,有名無姓,可見那個年代,即便是能工巧匠,地位也不高。王安憶的《天香》開篇即寫造園,里頭那些大木匠,住在白鶴村里,雖說是雜姓,外人卻一律喚作白木匠。小說里有個大木匠章師傅,饒是被人稱作“這一行的狀元”,還是有姓無名。慶幸的是,因了春在樓的存在,一些民間工匠的名字才被當時的見證者一一回憶起來:房屋打樣設計陳桂芳、設計大屋殼姚永夫、花園設計姚官夫、漆匠汪志貞、水作朱建祥、雕花趙子康等。他們都是香山人,其中名氣最大的,要數雕花名手趙子康。事實上,參與雕花的藝人不止趙子康,還有三十來位來自上海、寧波、蘇州、金華等地的工匠,而現在,他們連名字也都被人遺忘了。我跟一位同行的小說家開玩笑說,這些工匠的地位,大概跟古代那些小說家差不多。很多明清小說,作者往往失考,原因就是那時的小說被正統文人視為末技,不能與詩詞文賦并列,更不能與經史等觀,所以,很多小說寫作者也就沒有什么版權意識可言。即便像《紅樓夢》這樣的曠世巨著,其作者身份都要后世索隱家們頗費周章地考證。
造園就像寫小說,技巧人人可學,意境實難力致。如果拿蘇州園林作比喻,那么,只有一百四十平米的殘粒園簡直就是一個短篇小說,這種傳統小空間處理手法,極似汪曾祺先生那種小中見大的短篇。在我眼里,春在樓可比作一部古代長篇章回小說。春在樓共有大小不一的房間上百個,就仿佛一部長篇小說有一百個回目。漢學家浦安迪認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定型長度是一百回,并非巧合,“百”這個數字暗示著各種潛在對稱和數字圖形意義,正好符合中國藝術美學追求二元平衡的傾向。
既然說春在樓是一部長篇章回小說,那么,我們不妨作這樣的細品:磚雕門樓就好比小說的楔子,兩進大廳就好比正文,中軸線就好比主線,穿插其間的花木、假山之類好比閑筆,暗樓呢,就好比小說敘事中的暗線。
春在樓的每一個房間所呈現的舊式家庭差序化格局,石庫門頂端的浮雕靈芝、牡丹、菊花、蘭花、石榴、蝙蝠、佛手、祥云,所對應的如意、富貴、高雅、尚德、多子、多福、多壽之類的吉祥寓意,以及那些匾額、楹聯、治家格言、二十四孝圖、以文為紋的瓦當,無不蘊含著儒家文化的氣息。試看四大名著,除了《西游記》宣揚的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其他三部均是以儒為表?!度龂萘x》中曹、劉、孫三人對天下英雄的縱論、《水滸傳》中宋江對“忠義”二字的解釋、《紅樓夢》中賈政對賈寶玉的教誨,雖然隱含虛偽,卻也能看出儒家道統。
我沒有統計春在樓石雕、木雕、磚雕、金雕作品中究竟有多少人物,但我看過一份資料,光是取材于《三國演義》古戲文圖案的黃楊木雕作品就有四十八幅。每一幅都有大家耳熟能詳的古代人物。有些主要人物反復出現在不同的木雕作品中,就相當于小說中采用的形象迭用的手法。這些古代人物一旦進入春在樓,也就進入了這座民國建筑的敘事部分。在小說中,人物是要素,人物活了,通篇皆活?!度龂萘x》計有人物一千二百余名,《紅樓夢》計有人物七百二十一名(這是民國時期蘭上星白作人物譜時統計的,后來徐恭時把沒有姓名稱謂的也統計進來,總數為九百七十五名),《水滸傳》有名有姓的共計五百七十七人,還有一些有名無姓、無名無姓的,共八百二十七人。這些小說中的人物有主要的,也有次要的,更多的是次之又次的,但每個人物都是活靈活現的,這跟民間藝人的雕刻功夫一樣令人驚嘆。
章回小說常常鑲嵌著詩詞文賦,春在樓這部大書里也充斥著大量古典詩詞文賦。像那些鶴鹿同春、鳳穿牡丹之類的吉祥圖案就是它的抒情部分,足以讓人賞玩低回。宋人品吳夢窗詞,說是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春在樓則是把那些玲瓏碎片拼成了一座眩人眼目的七寶樓臺,無一處不雕,無一處不刻,可謂極盡精微。
春在樓俗稱雕花樓,它是一部用金、木、石、磚寫就的書。那些雕花,百年不凋,點出了春意。
春不在,樓在。樓在,春就在。
雕花樓隨感
王凱
活了快五十歲,才第一次來蘇州,可以說是遲鈍的人生了。想起一九九八年曾在上海學習過半年,當時同學數次相約一起去蘇州玩,看看中學課本上學過的蘇州園林,可那時年輕貪睡,又覺得時間足夠揮霍,著什么急呢?結果一眨眼二十多年就過去了,果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拋啊。
作為一個在河西走廊戈壁灘長大的北方人,自小習慣了晴朗、遼闊、干燥和風沙,對于江南的認知大多出于臆想,總覺得那里充滿雨霧和聽不懂的方言,夏天悶熱冬天陰冷,連個暖氣都沒有,去了各種不習慣,久而久之便有了某種成見。好比大米之于面粉、黃酒之于白酒、高山之于丘陵、細雨之于冰雪、小橋流水之于大漠孤煙,南方的種種好像都是北方的反義詞。之所以如此,除了地理上的緣故,這中間大概真的存在著一種分庭抗禮的關系。早在南北朝時,南方稱北人為“索虜”,而北方謂南人為“島夷”,已經是互相看不順眼了。自秦漢以降,南方差不多總是被北方所壓制,尤其江南更是如此。晉武帝平吳,隋文帝平陳,宋太宗平南唐收吳越,金滅宋再到蒙元滅南宋,形勢每每是北強南弱,這確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弱歸弱,卻不同于軟,真要說起來,歷史上的江南性格其實是極為倔強的。永嘉之亂令西晉滅亡,衣冠南渡之后幾近三百年,江南始終是中華正朔所居,強悍的北方胡騎數度南侵,頂多也只能是望江興嘆,最危急的一次,東晉八萬北府兵居然在淝水大敗前秦百萬之師,從此改變了整個北方的格局。再往后,寧折不彎又有如文天祥、陸秀夫者,一介文人仍有這樣強大的精神。時隔數百年,清軍入關后遭遇的最激烈抵抗也莫過于江南。且不論魏晉風度,齊梁藝文,從南宋至明清,江南盡是數不盡的文物詞章、才子佳人,即便失去了行政的意義,江南的文脈同樣倔強地存在著,千年未改,傳承不絕。
好了,一個北方人在這里胡扯一通,未免有妄議江南之嫌,不過到了蘇州雕花樓,又覺得關于江南的遐想并非一無是處。這棟坐落于蘇州東山鎮,本名“春在樓”的三層小樓同樣能令人生發出思古之幽情。這座百年前的木結構建筑占地面積其實不大,把小小的后院加上也算不得寬敞,這和我去過的山西王家大院那樣重重進深的大宅院完全是兩種風格。所有到過東山雕花樓的游人肯定都會被反復告知,這是當年在上海做棉紗生意起家的金氏兄弟為孝敬慈母而特地建造的一座豪宅,耗資銀圓十七萬,折合黃金近四千兩云云。這些金光閃閃的數據聽上去頗為誘人,讓人忍不住想去換算成人民幣,看看能在北上廣買多大的房子?說完背景知識,眾人魚貫進入門樓,主人又開始一一介紹那些極盡精美的木雕和磚雕(雕花樓之名也正因此而來)。那些被雕刻或鑲嵌在磚石或者木料上的神話傳說、忠臣孝子、奇花異草、珍禽異獸們無一處無典故,無一處無寓意,無一處無講究,一時間只覺眼睛和腦袋都變得不夠用,一個鐘頭走馬觀花下來,所能記住的不過百分之一。
這樣算來,又覺得十分對不住當年那批技藝精湛的蘇州“香山幫”匠人們。這些聲名遠播的工匠們傳承著營造北京紫禁城宮殿的數百年經驗,造詣之高可想而知。二百多人的隊伍歷時三年多才打造出這棟精美的建筑,我們一小時又怎么可能全然領略其中的妙處呢?除非讓我在樓上住上十天半月,也許才有資格來談論它。一百年前,這座雕花樓必定是一處功能相當齊備,居住也相當舒適的住宅,但如果現在讓我去住,光是沒有抽水馬桶這一項,恐怕就沒辦法堅持下去了。但遙想當年,工匠們在動手打造這座雕花樓時,一定認為自己正在從事一項傳統技藝與日常生活完美融合的精品工程。那時候的他們一定不會認為這座設計考究、用料精良的大宅有一天會變得過時,當然,我指的是它所具有的居住和使用功能。對如今的雕花樓來說,真正令人驚嘆的是那些融入工匠經驗、技藝和心血的雕刻,你可以不懂其中那些典故和寓意——確實是不懂,但并不妨礙你從那些千雕萬刻的細部尋找到歷久彌真的生命力量。那些不知名的匠人們在此地日復一日地勞作,一次次打量著手中的磚石或木料,思忖片刻后才決定從哪里開始,抑或在哪里結束。他們在時間中刻下每一道痕跡,每一道刻痕都與他們的目光、手指、思緒和體溫有關,不論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一切都十分確鑿地成為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憑著這些傾注了心血的雕刻,這座雕花樓也就有了蓬勃的生命感?!盎浯喝栽凇?,從這點上說,“春在樓”這名字其實更得個中旨趣。
白樂天《憶江南》詩云:“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猛一聽很有說服力,仔細想想,理由又好像略略單薄了些。倒不如陸放翁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來得實在。若要論起來,真正讓人懷想江南的,不全是概略的景物,更多的還是像雕花的春在樓這樣能夠親手觸摸的所在,或者像一碗能夠品嘗的鮮蝦老湯面,融在里頭的沒準兒才是真正的江南風味。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一座春在樓,讓我又有了關于江南具體而微的記憶與感觸。不論是含著主人的寄托和匠人的心血,或是帶著遠人的傾慕和游人的流連,但凡與人有關,往往能動人心弦,惹人回味,這大概就是風土人情的個中真意吧。
一樹珊瑚澹月,春在人歸
文珍
江南一帶園林,名氣最大且各擅勝場者,自是蘇州園林。如拙政園長于蒼古,獅子林假山妙絕,留園工不傷雅,環秀山莊小而殊勝,西園獨沽禪味,滄浪亭不設院墻,早都成了中國人的常識。但此行要去的園子雖在蘇州,卻不叫園,而是“東山雕花樓”。
二十日傍晚才到蘇州北站。待同行諸君被集體接至東山鎮,一行人早已饑腸轆轆。商務車從大門直駛進去,穿庭過戶,很快在一處青石路面停下,下車即可用餐。我不由詫異車還能進園林,一路又聽來接站的小葉情辭并茂地介紹了雕花樓的由來,才知道這樓舊名春在樓,取清大學問家俞樾“花落春猶在”之意,民國時由本地紡織大亨金錫之回鄉侍母而建——也就是說,非但不是宋明名園,甚至年代還晚于清,但當地如此慎重其事邀來遠客,必有其殊勝處。飯畢,才發現這里就叫東山雕花樓賓館,雖然沒有住在真正的雕花樓上,我們卻就住在樓所在的園子里。
少頃,幾個朋友放下行李出來,大家便相約一同游園消食。
夜入園林,看到一角雕梁挑著南方溫潤的蛾眉月,想起早上還在氣溫零上幾度的北京,不由得心神恍惚,只覺一步就踏入了舊夢,怕是隨時會有個挑燈籠的丫鬟引著慕春成狂的小姐過來。據說網師園就有夜游項目,還可以點《游園驚夢》,我沒有試過,想來倡議者大概就有意利用這種夜色朦朧和傳統建筑輪廓交相作用于人心的迷離惝恍。有一年有幸夜游頤和園,還在昆明湖上坐了畫舫,卻沒有這種體會,大概是當晚人太多了,晚上又吃的是所謂“慈禧御膳”,只覺得涮羊肉頂得慌;以及縱請遍香山名匠,北地總沒有真正鶯鶯嬌軟燕燕輕盈的江南空氣。再多走一會,也就明白了何以稱“樓”而不叫“園”,實在是稍微走快幾步就又繞回了原地,比見過的大多數園林都袖珍。
路雖然識了,那種奇異的夢游感卻一直還在。直到突然在院墻盡頭聞到一股異香,仰頭見一樹繁花盛放,在路燈下看上去是一種如夢的煙水淡綠,才知這一晚尋尋覓覓,等的原來是它。
我說“不會是梅花罷”,有科技愛好者立刻就打開“形色”APP意圖驗明正身。但花樹太高,夜晚也無法對焦花朵,最終只能作罷。我猜是梅花的理由,除了知道有一種梅就叫“綠萼梅”,還因為某年12月專門去無錫黿頭渚看梅,到了才知道遠未到季節,公園里偶遇的阿姨一邊投喂十數只癡肥的流浪貓,一邊閑閑告訴我,要看梅花,最早也得一月底二月初,但還只是零星,二月中下旬花事才最盛。一算時間,正是現在。
因為無法確認,大家又蕩了一會,雖然是江南春,也多少有料峭的寒意,便各自回房安睡?;厝ゲ虐l現原來每個房間里的客廳也都插著花枝,第一次進來竟然沒有發現。
到第二天逛園子,白天多看了許多細節,也不覺得這園子太小了。除了雕花樓主體,假山也有,池塘也有,而且天色晴好,才二月初,許多花已經開了,比如最常見的迎春和紅梅。想起在童雋的《江南園林志》里曾讀到明代治邊名臣徐日久寫給好友吳柏霖的信,說,“園中初起手時,若花木之無長進,若欲人奉承,若高自鼎貴者,皆不蓄。故庭中惟桃李紅白,間錯垂柳風流,其下則有蘭惠夾竹,紅蓼紫葵。堤外夾道長楊,更翼以蘆葦,外周茱離。前有三道菊畦,雜置蓖麻玉膏粱,長如青黛?!贝笠饩褪?,園林花木只求情致天然,并不需要故意種名花惹人艷羨。雕花樓正承其趣。粗看了一下路邊灌木,約莫還有南天竹和冬青,正是現代的“蘭蕙夾竹,紅蓼紫葵”。突然想起來問小葉園里那棵開綠色花的樹是不是綠萼梅,她說大概是,現在確實是梅花開的季節了。
少頃,見到了我一直喜歡的前輩葉彌老師。一晃離上次在太湖邊見她,時間倏忽已過十二年,情不自禁拉住她的手,又笑問她當時帶我和前同事來東山,究竟有沒有來過這里。她想了想說,應該沒有,“因為我就不喜歡這些園林”。這時候導游正在介紹雕花樓的磚雕、木雕各色精湛工藝。據說當時文士造園風氣已漸式微,難得財主有錢又肯出錢,不獨士為知己者死,匠人同樣學成文武藝,售與識貨人,是以金家雖不算仕官貴胄,雕花樓卻是舉國聞名的蘇州香山幫心血結晶之作,歷時數年細細造來。聽了一會,仿佛是為了解釋剛才自己的話,葉彌老師又說:“你聽這些導游介紹,全部都關于物質細節,我就想知道,當時在這里生活的人呢,他們的故事又有誰知道呢?”我不禁大笑,這實在是很像葉彌老師能問的、也只有她會問的問題,“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看似無理,背后卻又有對人世的如斯深情。其實導游詞里也是有“人”的,比如當時太湖湖匪成災,因此外面看不出來樓有三層,進來卻有可藏寶的夾層,等等——但這恐怕不能夠滿足一個小說家的胃口。
不過和葉彌老師相反,我卻恰好是非常喜歡逛舊池臺的人。一邊走,一邊便幻想這些間壁樓梯,曾經承載過怎樣的衣香鬢影,散亂腳步。又疑心天色向晚,會有舊精魂從不知名處出來,在故居盤桓不去,抑或是花魂鳥魄也未可知。比如那棵碩大的綠梅,總有上百年了,幾乎和樓同年。還有一個驚喜發現,因為保存完好,此地還當過很多影視作品的取景地,比如《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以及許鞍華導演張愛玲原著的《半生緣》。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因為劇照里有黎明,猜想是世均回南京家中的部分。蘇州人本來嫌南京“蘇北”,以香山幫力作充尋常皮貨店人家,仿佛是委屈了雕花樓;但這一分江南商賈之家的殷實氣派,大約又是像的,反正看電影的人也不關心,一門心思全放在男女主角的情天恨海上。
這一行走馬觀花,第二日下午又去了香雪海。這個亦舒用來做過書名的名字居然是現實中的地名,簡直浪漫得讓人難以置信,原來同樣取自一句舊詩,清代宋犖的《雨中元墓探梅》:“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題名”,極言梅開時漫山遍野的盛大,我也的確被半山梅花震撼。但據導游小姑娘說,現在梅樹比以前已經少得多了,她小時候本地還有很多制梅子蜜餞的工廠,以及制香的作坊,現在都沒有了??此昙o不過二十出頭,說的竟像是半世紀前的事,同樣地讓人不敢相信,又可惜得說不出話來。慢慢向山上走去,沒有摘花,卻一路撿了好幾枝路人折斷的帶苞梅花,瓜田李下,擎在手上雖然時時有向路人解釋“不是我摘的”的尷尬必要,卻也舍不得扔。
此地最出名也最矜貴的,正是綠萼梅,數量極少,間或才有一兩棵夾雜在眾多的宮粉梅花中,連“骨里紅”的朱砂梅仿佛都比它多。
從香雪海出來,又來到公園門口馬路上的集市上。說是集市,其實就是路口短短的一段,多售各種梅花盆景,也有賣桂花梅子醬的。這兩種香氣想來仿佛相沖,所以即便攤主聲稱自家才是最早獨創,其他淘寶店都是山寨的,也毫不動心地往盡頭走去。在最后一個攤位才站?。赫业搅?。
那是一個專門賣綠萼梅盆景的攤主。面前放著大大小小十幾盆綠梅老樁,都裝在塑料八角盆里,看著樸實無華,但老樁看上去非常粗。前面其實也有間雜著賣一兩盆綠萼梅的,但都沒有這個看著像樣。一眼相中了最外面的一盆,十幾個深綠的枝條向上直挺出來,上面滿滿的都是花骨朵和已盛放的綠萼白花,遂彎腰詢價:“這盆多少錢?”
“一百二?!?/p>
比我想象中要低,又問:“這個多少年了?”其實是問幾年老樁,但攤主以為我盤他來歷,傲然答:“我們在這里十多年了,每年二月都賣梅花?!?/p>
我一說要買,這一路一起采風的其他朋友都嚇了一跳,紛紛過來阻止,唯有東君知不可勸,端著手在一旁笑謂“你力氣怎么這么大呢?!蓖盹垥r葉彌老師知道了,也笑說:“買得好。本來這次采風大家很快就忘記了,因為你辛辛苦苦搬了一盆綠梅花回去,我們一定會記得久一點?!?/p>
但他們怎么知道,雖然搬了連泥帶樁足有三十斤的綠梅盆景回家,上火車后手還酸痛了好久,心里念念的,卻是第一天晚上見到的那棵幾乎和春在樓同齡的綠梅。若它成了花精,也一定是一個穿綠裙的美人,無事就摸摸樓里磚雕,玩賞一下門楣木雕,再興高采烈踏過門檻游蕩在滿園春色中。這個導游其實說過的,“以前大戶人家小姐不讓下樓,只能倚在美人靠上看春天?!逼鋵嵾@些百年前的女子故事,真要細細說給我們聽,多半也是不忍聽聞的。還好時代已經過去了一百年?,F在的女人,倘若真的動心起念,也是可以咬牙把花抱回家的,就像亦舒寫當年的香港女子手臂總是比上輩人要粗一點,因為“我們這一代胳膊上可以走馬”。那情形就好比二十年后的大陸女人。曹七巧心驚腕上鐲子越推越高的時代,總算是不復來了。
后來,那盆綠梅終于一日日在我家落盡了。我還學著網上教的方法,給它修剪了枝條,剪下來的枝子舍不得扔,也都插在了土中。最終還是老樁獨活,綠葉成蔭;新枝們雖日日噴水,終究一點點枯萎。我買的那日,已經想到了南橘北枳的可能;這也是為什么連原本的土都舍不得扔,再沉也要千方百計帶回北京的原因。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整個江南的春天都帶回家,但最終也只能對著綻綠的老梅樁,遙想初見時一樹珊瑚澹月,數友夜游。
“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悅目春在處?停云印心時
池上
馬頭墻。一道兩米多高的黑色風火墻,兩側夾以徽派的馬頭墻,出現在我們眼前。這是一道隔斷了火源,隔絕了墻外人目光的墻,同時也是一道激發墻外人想象的墻。我們一行人站在墻外,準備著從這里進入,聽到想象落地,繼而發出“砰”的一聲。
跨過正面門樓——雕磚樓,一路來到雕花樓的主廳——鳳凰廳,后廳——親德堂,再穿過小花園,回到天井,發現那個巨大的隱匿(原來這里是“明二樓暗三樓”,由于三樓比二樓縮進二檁,加之兩側山墻和風火墻的遮掩,人站在天井里或是樓外,根本發現不了)。接著便是上樓,參觀客廳、臥室和書房等。這便是那天我們進入雕花樓的路線。
但且慢——此“進入”僅僅只是空間意義上的進入?,F在,當我坐在電腦前重新“進入”雕花樓,腦海里首先跳出的是“悅目”二字。那兩個字被刻在后花園的半亭中央的墻壁上。據說建后花園時因地方太小,此六角亭的對角被截去一半,緊貼于院墻,形成了獨特的半亭。但凡人從半亭前經過,便會一眼看到它們:灑脫、飛揚的“悅”字,似隨心意而變化,而到了“目”字則若一滴水匯入深流而沉靜下來。
雕花樓當然是“悅目”的。大至它的設計理念、結構,小到它的每一處雕刻,每一個細節,無不做足了文章。單是那座門樓,靈芝、牡丹、菊花、蘭花、萬年青、鹿、八仙、王母、壽星……那么多的花卉、動物、人、神被雕刻在一起,看似繁復卻不雜亂,看似有序卻又不是簡單的羅列、歸類。它層次分明,帶有一種天然的秩序感,偏又在這種秩序感中生出靈動的枝蔓。
這棟金錫之、金植之兄弟倆為孝敬母親而建造的樓內,隨處可見《二十四孝》《三國演義》《堯舜禪讓》《文王遇賢》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而希臘的雕花檐柱,歐洲洛可可鑄鐵欄桿,西洋彩色玻璃以及留聲機使得它多了一層中西合璧的“悅目”。
可若是僅僅因此便把“悅目”當作“進入”雕花樓的鑰匙未免難以叫人信服。一來,雕花樓作為一座金、石、磚、木各類雕刻的集大成者,樓內的許多處雕刻都比這兩個字更加奪目,更具有代表性;二來,人世間“悅目”的地方千千萬,僅憑“悅目”二字又如何將雕花樓和其他地方區別開來?
好吧,必須承認,“悅目”二字實際上更像是一個引子,一個線頭?,F在,我們不妨順著這條線將視線移至半亭基座的兩個字上。那是兩個篆文,和上面的“悅目”相比,無論是大小還是顏色(字很小,呈淡綠色)都顯得不那么惹人注目。工作人員指著那兩個字道:“這是賞心,和剛剛的兩個字恰好組成‘賞心悅目’?!?/p>
《辭?!飞蠈憽百p心悅目”是指看到美好的景色而心情愉快。也是,你看著美景,心情自然也跟著豁然開朗起來。理是這么個理沒錯,但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删烤鼓睦锊粚?,又說不上來?;仡^一查,“心”的篆文倒是很快對上了,可另一個字卻和“賞”字八竿子打不著。后來,還是在友人的指點下找到了出處。原來此字為“印”,它和吳昌碩寫的“印”的篆體幾近一樣,只是在左上方略有變化。
乾隆有句詩,“印心含蘊藉,觸目喜澄鮮”。印心即佛家謂印證于心而頓悟?!百p心”和“印心”,雖只是一字之差,卻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前者受外界影響,后者關乎內心主觀的映照。由“賞心”變“印心”,則化被動為主動,化無常為恒常,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無比契合這棟樓原來的名字——春在樓,是俞樾“花落春仍在”的又一印證。
或許是杭州人的緣故,在參觀雕花樓的過程中,我不時地想起杭城元寶街里的胡雪巖故居。兩棟宅子的主人同樣身處于中國傳統社會轉型的重要時期,同樣富甲一方,就連建造的宅院都同樣具有徽派特色,且同樣有一塊未能買下的地(民間傳言胡雪巖后半生遭遇巨變便是由未能買下的“缺角”引起)。
但究其本質,兩者還是不同。當金家兄弟還在雕花樓內雕刻烏紗帽翅,企盼“回頭有官”時,胡雪巖卻頭戴 “紅頂”,在宅子中造了一間楠木廳。須知,當時的金絲楠木為皇家御用,胡雪巖的地位可見一斑。也正因為如此,胡雪巖故居的轎廳的高堂之上掛有“勉善成榮” “經商有道”“承天恩賜”“奉揚仁風”的匾額,園內建有一座“御風”樓(那座樓也是當時杭州城內的制高點,典出蘇軾的“我欲乘風歸去”,自帶一股高高在上之感),但絕不會沾染“春在”二字。
“春在”的前提是“花落”。既然有“花落”,就代表著無可避免的衰敗。盡管俞樾在其間依舊看到了春光,但如日中天的胡雪巖又怎么可能允許(看到)自己的失???可反過來說,恰恰是金氏兄弟的不避諱,使得這棟樓同它的名字一樣多了一份從容,一份超脫,一份自在。這份自在和“春在”有關,和“印心”有關,哦,還和后花園里的那條龍有關。
好吧,終于說到那條龍了。那條龍就在后花園的園壁上。那是一塊明代的圓形磚雕。磚雕內的龍身停在翻騰的云水之中,龍頭則從正面探出。磚雕上方的匾額題名“停云隴”,是由明代書法家范允臨題寫的。
起先,我還納悶這龍怎么不是常見的游龍或是飛龍,但再一想,可不是?也只有這樣的龍才和這樓主人的心性相稱。它似是靜止,卻又不是全然靜止,更像是凍結了由動轉為靜的瞬間。
現在,當我坐在電腦前重新“進入”雕花樓,時間亦凍結了。抬頭處,停云靄靄,那條龍似看非看……
雕刻時光
——與蘇州雕花樓的一次相遇
李晁
閑時刷抖音,房產項目是必刷到的推送之一,不知什么緣故,無購房欲望,也可以看下去,好像帶著一種窺探,更像是看熱鬧,哪怕是平平無奇的新樓。這么看下來,關注到天南海北的房子,各具其美,只講解風格是一套招數:面積、朝向、環境、設施、價格,最終拼的是性價比,也不知什么時候國人喜歡性價比這種概念,好似沒有這一條,再好的東西也不值得關注了。在這一種緊迫里,會催生看客的激情,仿佛再不買,就是不識相了。而蘇州為詩地,文氣繚繞,有的播主講解起來,不急不緩,有文化格調,亦因其背后房產主打文化情懷,我們知道,打上如此烙印的房子可不是普羅大眾能購買和承受的,風雅的價格立時體現出來。只是在這短視頻年代,并不妨礙我等看客對當代高端住宅的好奇心(買不起還看不起么?),也就跟著看。
講起園林式大宅,出現最多的關鍵詞是——香山幫工匠。聽得多了,這樣一個群體就在腦子里生了根,卻仍是模糊的,模糊到好像除了“花街鋪地”之外,再無別的印象。但細思,中國建筑和裝飾藝術,斷不會落到僅僅由一兩塊地坪來承受,其中應有博大與精粹處尚沒有被我等領略,而今人講來講去,也只剩了這狹窄的一隅,好似這也是一種高標準(某種意義上確實是),只好隔屏一嘆。
那么,是否曾有一個高度、一個頂點來作為標準?是有的,漢《西京雜記》有載:
(昭陽殿)中庭彤紅,而殿上丹漆,砌皆銅沓,黃金漆,白玉階,壁帶往往為黃金釭,含藍田壁,明珠,翠羽飾之。上設九金龍……中設木畫屏風,文如蜘蛛絲縷。玉幾玉床,白象牙簟,綠熊席。席毛長二尺余……其中雜熏諸香,一坐此席,余香百日不歇。有四玉鎮,皆達照無瑕缺。窗扉多是綠琉璃,亦皆達照,毛發不得藏焉。椽桷皆刻作龍蛇,縈繞其間,鱗甲分明,見者莫不兢栗……
如此奢華靡麗,居者誰?趙飛燕女弟是也。
不論此種記載有多少夸張成分(亦難說夸張,殿宇易損,細物難壞,其中的玉鎮或錯金銀銅鎮有實物留存,且每件都成為戰漢藝術精品,從此小處可見一斑),往昔的中華建筑與裝飾藝術都有據可查,這一存在,放置于整個人類視野,也是金字塔的頂端,與古希臘、羅馬藝術遙相輝映。
這么一路傳下來,轉眼到了明清、民國。香山幫工匠的手藝也在這一時期聲名遠播,由此一個響亮的群體確立起來。大到紫禁城,小到私家宅院,莫不留下有名或無名工匠的手筆,經數百年發揚,成為了我們意識范式里的建筑與裝飾藝術的高地。江南風是中國風尚之一種,不僅巧雅更有囊括山河的雄心,表現上卻又是含蓄的,可以說微妙至極。
等我近距離領略香山幫工匠的風采,還是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時在早春,春寒料峭,有梅怒放,在臨太湖的潮氣里,梅花的香氣帶來一絲暖意與撫慰,意欲沖破寒冬的封鎖,率先預告下一個繁花爛漫時節的到來。與雕花樓相遇,不在此時更在何時?
雕花樓大名春在樓,這是正經名號,符合我們對深宅大院的想象,不如此就不雅了,若不雅還造什么樓呢?可矛盾又來了,春在樓不易傳播,讀之不知所謂,意境有了,卻不知實質、不曉底牌。雕花樓一出,通俗易懂,大抵知道這樓的特點何在,有一針見血的效果,且此名仍不失雅致。中國文化里向來有雅俗互通之處,所謂大俗大雅,確有幾分可愛處,雕花樓之名亦可以佐證。
百年雕花樓,說是近,也實在遠,因這百年激蕩,撕肝裂膽、可歌可泣處不可盡數,便顯得有幾分遙遠。一百年,正是恍如隔世的時間,不能再短了。因而見了樓,未入先感慨,到底留存不易。
步入樓前,是一堵雪白大照壁,對雕花樓陌生者,憑此可斷定這大抵是座富商巨賈的宅子,而非官員。繞過照壁,來到門前,意外的是,大門并不大,甚至可以說有幾分小了,四圍高墻筆挺,兩側的馬頭墻更是聳立如懸壁,側面路過,發現墻頭處露一塊圓形圖案,雕刻的和合二仙,這是明清玉器里也常見的喜慶題材。論玉雕,蘇工之美,又甲于天下,當然這是另一路的細巧風景。樓雖大,卻不以大欺小,微妙處同等精湛,這就是工藝自信。
雕花樓門臉雖小,門樓卻不可小覷,以我揣度,這里倒也有種謙遜與本分,不過分張揚,是國人心態,若論實用,只能講易于防盜了。門樓正對照壁,這一面有字,“鴻禧”,二字遒勁有力,沒有好底子,斷然寫不出這等氣勢。門樓的磚額也有字,曰“天錫純嘏”,不必深究,也曉得是好寓意。再看,左右上下的磚雕就開始熱鬧,雕花樓的雕刻之美也從這里顯山露水。若非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所了解,解讀繁復的磚雕木雕就形同讀天書,我看得懵懵懂懂,只曉得有刀槍劍戟便猜三國,有才子佳人便往西廂處想,也就到此為止了。本以為這一處門樓已然精彩紛呈,沒承想一踏入院落,回首有更大驚喜。這一處的磚雕才讓人眼花繚亂,人物、仙客、瑞獸、祥草如趕赴盛會般云集,這邊八仙要慶壽,那邊文王又要訪賢啦,真真熱鬧,也立時有了喜氣,一時云蒸霞蔚,很快讓人不曉得天上還是人間。
那樓是紅樓,朱漆的色澤,上下兩層,亦雕得不落縫隙,一行人仿若寶玉入了太虛幻境,除了感嘆,竟一時無話,于是又只好老老實實感嘆。平時用慣詞的人,也有詞窮的時候。以為這就是臉面了,是主人家的闊氣外露手筆,可逛了幾進的院落,邊邊角角、里里外外莫不如此,便感嘆也省去,只剩了咋舌。這繁多的題材這不同的材質,使得整座樓宇猶如一座雕刻博物館,我們常說巧奪天工,在這里真算不得虛妄。這等情景,便要遙想當年了,一干匠人是何等心思,那手下之物又是如何脫穎而出,令人敬畏!若要尋章摘句,只好想大觀園的起造?!般暽奖▉砭?,多少功夫筑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那些雕得八面玲瓏的房子,那潑天富貴下的巧心安排,連元妃看了也要惶恐一下,“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小說里自然要有此一句,以提點眾人。而時世易轉,王朝世系一去不回,能在實地看到恍如夢里的情景,也實在是值得高興的事。
來的這天,恰逢二月二龍抬頭,見到半園內院壁上一處團形透雕,一條游龍浮現,身子隱在云霞里,只剩了龍頭和滿團的云氣,鎮著這院落。聽講這是明代雕件,從別處挪來,我看了又看,似沒有“粗大明”的作風,仍是細路的活兒。這日見龍首,可謂大吉。雕花樓的園子雖不大,卻五臟俱全,我最欣賞的半亭立在佛堂前的池塘上,亭亭玉立,仿佛就要響起一曲綿麗的昆腔,一只水袖徐徐半藏,“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游園不驚夢,又有什么意思呢?
匆匆一面,對雕花樓留下幾縷想象,讓人猜想的已不是其間的雕刻題材與藝術源流,而是樓里曾有過的生活。好玩的是,雕花樓因其獨特完美的存在吸引了諸多影視劇的入駐,明星大導紛紜,演繹別處的故事,卻沒有一部講述自己的,這便有了些許遺憾(亦未必是遺憾,因這缺失會催生出更多的想象)。只是,這百年風云里,青山在樓亦在,那曾經的人事又該如何演繹呢?
我以為故事才是雕花樓的遺韻,在那個退場隱匿的時空,小姐公子、老爺太太,如何在這里笑鬧,如何打發春愁,他們又有著怎樣的面貌與情態?而外間的紛紜又如何在小小的書房里化作主客的談資,一縷青煙里的過從都付與了簾間的微風嗎?
緩步走在雕花樓里,閣樓上下,院落內外,風景流轉,一處處看下來,竟生起一點懷想,是鴛鴦蝴蝶派里的情調,“好像是昨日的事……進房來的是誰……”這么想來,那過去的人事與雕花樓的相遇才是此間真正的魅力,因這滿目絢爛里,有深深的留白……
雕花樓記
馬南
探訪一座百年老樓,很難做到心如止水。
正是初春,薄薄的陽光散下來,驅散了清晨的寒意。石徑貼著一方池塘蜿蜒向前,右邊的園子里,碧螺春吐出新芽,枯了一個冬天的梅枝重現光潤,仍由梅花壓出淺淺下墜的弧形。梅花的顏色可真多啊,紅的、綠的、粉的,各自俏皮,各自嬌媚。
快到石徑盡頭,有人小聲提醒,前面就是雕花樓了。忙不迭看過去,湛藍之下,青灰色的檐角藏在一片繁茂蔥綠中。雖只露出小小一隅,但莊重神秘之感已隱隱撲面而來。
外墻十分低斂。二十多米高的黑色風火墻,兩側夾以徽派馬頭墻,跟普通人家的住宅別無兩樣。只有進得院內,才驚嘆別有洞天,處處皆學問。
最早,它的名字叫“春在樓”,因雕刻工藝太過卓絕精湛而被民間譽為雕花樓。如果把它存世的時間等同于人的壽命,雕花樓今年正好102歲。有所不同的是,它沒有百歲老人風燭殘年的衰老,反倒在漫長歲月中落得精神矍鑠、慈眉善目——時間在它身上,似乎沒做太多減法。這份眷顧究竟源于什么呢?也許是極致完美的工匠藝術,也許是樓主人的孝心和善舉。
主人名叫金錫之,民國年間在上海經營棉紗起家。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國內棉紗價格暴漲,金錫之也因此成為上海的“棉紗大王”。建雕花樓時,金錫之四十二歲,正是功成名就之時,卻一心想為母親覓一處靜地安享晚年。經商期間,他曾捐款修建慈善社、養老院、放生池,做了不少好事。由此想到,也許是那些被善待過的人和物,如神靈般的庇佑著雕花樓吧。
雕花樓分門樓、前天井、花廳、書廳、大廳、花園、佛樓、后堂、后天井、前樓、臥房、廚房、餐廳、暗壁。這樣分類未免太過籠統粗略,比如,臥房又分為大少爺房、二少爺房、老爺房、小姐房;書廳又分為讀書廳和會客廳;花園內又有小橋荷塘、亭臺樓閣、湖石假山,各種罕見寶樹也是自成一系。因此,要想把整棟樓了解透徹,須保持清晰的邏輯,一點一點往下細分,直到發現木雕上一處竹節的凸起、石雕上一條鯉魚的紋路、一塊不易察覺的金雕拉手、鋪于地面的一塊御窯的方磚抑或是一朵小如指甲的粉色蓮花——那可是有著三百年樹齡、在江南難得一見的孩兒蓮。由此,不管是誰,都要在一陣接一陣的瞠目結舌中感嘆:雕花樓里是沒有尋常之物的。
自然繞不開“雕刻”二字。磚雕、木雕、金雕、石雕;浮雕、圓雕、透雕、陰陽雕。各種雕刻藝術和手法下的圖案和文字,最終指向的都是對生活的熱情和寄托。它們分布在雕花樓的各個地方,大到照墻、門窗,小到一個鎖眼、一根橫梁。種類紛繁且恢宏大氣,僅是大廳里的鳳凰,就有八十六對,以至于不管站在何處,就那么隨意一瞥,眼里都不會落空。
不得不說,這是一堂令人措手不及的建筑課,并兼有歷史、書法和繪畫??简灥氖锹犝n人的知識儲備,以及對新知識的消化速度。探尋的過程中,身體也是忙碌的,時而仰頭、時而低頭、時而轉身、時而弓腰,有時還需要踮一踮腳或是湊近一些,再湊近一些。但并不意味著就能跟授課者保持一致,往往是,這邊才剛剛弄清“天錫純嘏”四字的典故出處、何為巴洛克式裝飾風格,那邊,又被扇門上的一個拉手造型普及了冷知識——一種罕見的動物,名為“饕”,是很有威信的護門之神;這邊還沉浸在檀香梅的紫檀香味里,那邊,天井處樓檐下的包頭梁上,草船借箭、空城計、火燒赤壁等故事已激烈上演。一番應接不暇中,不免暗暗著急,只怪自己眼睛不夠用,腦子也轉得不夠快。
然而,即便你下定決心要做一名勤奮的學生,愿意花更多的時間去汲取,也未必能徹底了解它的全貌。因為,在一些看不出任何異樣的地方,往往隱藏著一塊活絡的木板。有的在樓梯拐角,有的在房頂,有的在匾額之后。如果沒有知情人點撥,無論你怎么觀察,都難發現半點蛛絲馬跡。找到之后,輕輕一劃或是一頂,便是一個豁然開朗的世界。這些暗樓、暗室和暗道上上下下、彎彎繞繞,又彼此相通,構建出一個隱秘而寬敞的空間。其用途,自然是用來存放古董、字畫、銀圓等一些最最值錢的東西。在兵荒馬亂、土匪猖獗的時期,太湖強盜們幾次出入雕花樓盜竊,無一人發現這一秘密。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一下“暗三樓”?!鞍等龢恰毕喈斢诂F在的閣樓,只是造型更為講究,兩邊用古代烽火墻進行了遮擋。這樣的戒備之意,更像是一種暗示,讓人很容易猜到這就是“藏寶樓”。只是,“藏寶樓”里放置的財物不及暗道的十分之一,但也足夠應付土匪。仔細一想便會明白,這哪里是什么“藏寶樓”,分明是主人“舍與得”的人生智慧啊。
夜宿院內,與雕花樓僅一墻之隔。
當夜越來越靜,雕花樓漸漸不再是白天里陳列展覽時的空曠肅穆,它緩緩有了動靜和亮光,像是要在這個春天復蘇起來、熱烈起來。
于是,就那么真切地,我聽到“咔”的一聲。聲音很小,像木頭熱脹后的松動。安靜了幾秒,驟然間,樓板蹦蹦跶跶如一陣急雨。兩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從樓梯追逐而下,一路跑向門樓。
樓上樓下到處張燈結彩,一片喜慶。正廳里,“仰蘧精舍”的牌匾仍掛在那里。廳內,男男女女圍坐桌前喝茶、談笑。坐在正中那位恬靜安詳、手持佛珠的老奶奶,應該就是金錫之的母親——看她的穿著,今天是她的壽辰。而那位中等身材、腰身筆挺,眉眼溫和又警醒的男子,必定就是金錫之了。他不時起身,走出廳外拱手迎客。偶爾靜下來的瞬間,他看向遠處,像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滿足于此時此刻的隱逸自在,一身輕松。
開場鑼鼓響起,緊密而熱烈。鑼鼓聲穿出戲臺,奔向各個角落。一處屋梁的浮雕里,幾個舞刀弄劍的小人兒按捺不住了。我真擔心下一秒,他們就會從那塊黃楊木里跳下來,站到院子中間。鑼鼓聲也催急了后廚。三眼大灶柴火高旺,蒸籠四周升騰起白色的霧氣。傭人們來回穿梭,忙而不亂。案板上擺放著起鍋的菜肴,總廚一聲令下,傳菜的隊伍流動起來了。
唯一一處僻靜的地方,是二樓的小姐房里。陽光透過窗格照進來,在板壁上印出別致的圖案。女子打開窗戶,樓下的唱腔愈加清晰,是《四郎探母》里鐵鏡公主和楊四郎的唱段。女子依窗聽著,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游園驚夢》里的杜麗娘,惆悵浮上臉頰。垂眼時,看到窗下的什么,“噗嗤”一聲又笑了。
不知不覺,我也披衣起身,再一次站到雕花樓前。月光靜謐,夜幕里的雕花樓燈火璀璨,談笑聲聲。它真的復蘇了、熱烈了。后來,我的想象貪婪了些——也許很多年前,前世的我也是這樓中人里的一個。
觀東山雕花樓
隆鶯舞
春日無大事,二月份去了一趟蘇州,出行前夜朋友來家中閑坐,調侃我這相當于要“上天堂”去。在人們眼中,蘇州與天堂是等同的,我沒去過,不知何樣。話間走神,腦中浮現古典園林、古城墻、水鄉小橋和窄巷等,多是些木土建造之事。第二日身在半空,想從窗口一窺粉墻花影,卻只見濃稠的云。我對建筑沒有太多研究,有時候覺得無非土土木木、石石塊塊搭在一處,任憑經過多少道魯班精工,也看不出其中的美來,然一想象某地,腦中總先有建筑,甫一降落,連人帶行李走入其間,先入眼的也是各類樓榭??梢娊ㄖ嫵梢粋€地方的基本面貌,你不喜歡也不能忽視。蘇軾有一篇《靈璧張氏園亭記》,寫一個地方的美,先著筆花草,再就是房屋,寫道“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華堂廈屋,有吳蜀之巧”。蘇州的建筑不單單巧,現今保留的舊時住宅和園林數量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其中有舊時各地商賈官僚紛紛購置宅地終老蘇州的原因??礃腔厮輾v史,有時盯著一個國家的版圖,城與城之間拉遠了,變成樓與樓,樓與樓之間拉遠了,時間迅速倒回幾千年前,是我們與鳥獸為伴的影子,那時還是天大地廣,舉目只有自然萬物,無論誰都想象不出今天的樓宇林立。所以樓也不單單作棲身之用,還負載著很多歷史痕跡,也展示出我們如何一步步取得這個星球的控制權。前人有語,“建筑應該屬于文化的范疇。建筑史何嘗不是文化史,不僅是土木建造之事,實文化學術之表現,可見人,見品,見學養”。深以為然。
到達蘇州東山鎮,入住東山雕花樓旅館,晚上伴著流水聲入睡,第二日起大早,一行人被引去看東山雕花樓。導游解釋雕花樓原名“春在樓”,有兩句詩跟著跳出來,“花落春猶在”“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不能再美了。怎么又用“雕花樓”了呢?是因為整棟樓的樓上、樓下、門窗和梁柱都以雕花為主,人們喜歡稱作雕花大樓,這個名字也更適合傳播。雕花樓其實不算名字,而泛指一種建筑樣式,過去中國的建筑有明確的形制和等級要求,大門、開間、色彩、都得按要求來,富人想要露富,也不能一味地建高建大,便在裝飾上下功夫,用雕刻精美的裝飾紋樣來彰顯品位,雕花樓便漸漸成為一種形式。用這三字作名,就好比眼前有個美人,我們不稱名字,只稱他為美人?!皷|山雕花樓”多添了一個地理位置,大概可類比“城北那個美人”。好在江蘇境內只另存兩處雕花樓,一在西山,一在泰州,因為數量稀少,說東山雕花樓便知是眼前這座了。
1922年,原主人金錫之為給母親養老,請了二百多個工匠在家鄉開建雕花樓,耗時三年,花費十五萬銀圓,能雕的地方無一不雕,其中的豐富,恐無法用文章詳盡。金錫之是洞庭東山施巷村人,少年時到上海當學徒,后自立門戶,開創了自己的棉紗事業,樓起于一個“孝”字,正廳內也雕著二十四孝圖。過去,蘇州的手工業制作發達,居住者多為本地和外地的地主官僚,經營錢莊、醬園、典當、銀行等行業的商人,以及手工業從業者。大住宅多為地主官僚與商人所有,到清末民初,新興的資本家取代地主官僚,成為大住宅的持有者。金錫之屬于后一種。
雕花樓由著名的香山幫工匠建造。香山是地名,《木瀆小志》中記載,“昔吳王種香草于此,遣西施及美人采之故名”。香山幫則是地域文化的產物,舊時蘇州的達官貴人追求“不出城廓而獲山水之怡,身居鬧市而有林泉之致”,因而大興修建宅園,給香山幫工匠提供了用武之地,在史書上也記有那么一筆,“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本地縣志上載有三個香山幫工匠,一個是官及工部侍郎的蒯祥,記載較詳細,占百余字篇幅;另兩人一個有名無姓,一個有姓無名,分別記為某甲、蔡某。匠師大多無名,在實物上卻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奇跡。早至北宋年間,近至民國時期,從民間住宅到皇宮建筑、園林構造,遠到加拿大、新加坡、德、澳、美、日等國都有香山幫匠人的巧工。單論其中之一的北京紫禁城,就該得多少盛名,現在卻連姓名都無處可覓,千百年無數人只凝結成只言片語,使人忽然生出傷感。
雕花樓四面墻壁、大門上、檐角處都是細致雕刻,密密麻麻,錯落有致。雕花圖案多以自然界中的鳥、花、蟲、魚為主,象征吉祥、美好之意;而傳說中的龍、鳳、麒麟等動物則代表著權貴、尊貴、吉祥和神秘。此外,還有一些雕花圖案表現了歷史故事和文化傳說。比如《三國演義》全套和二十四孝圖等。雕花樓的主廳又名鳳凰廳,里面更是雕刻了八十六對鳳凰,根廳柱上端雕有四幅烏紗帽翅,象征著“回頭有官”,因此也稱為“官帽廳”。在這座雕花樓中,雕花工藝不僅限于木材,還包括大理石、石膏、磚等多種材料的雕刻,形式多樣,風格各異。樓梯曲折、雕花細致、園中水景流轉,一切都恰到好處。
移步換景,經種種繁華轉至小花園,看到一棵異木,有三百六十多年樹齡,喚作孩兒蓮,終年常綠,花若指蓋大小,色紅似孩兒臉,有花無果。據說孩兒蓮傳自印度,原在廣西、云南等地散落一些,現在這兩地已經絕跡,只在蘇州存著兩株,另一株在蘇州南園賓館,六十年樹齡,比雕花樓這株要小上三百年。游觀到此,有了些恍惚,涼風忽起,搖起孩兒蓮樹葉,它悠悠然偏安一隅,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種生命形式,堅定、平靜和永恒,原來生命的價值不僅僅在于繁榮,先前起的那無名小卒式的傷感,倒突然消失了。默默來,默默去,又如何?做得一點便做一點,譬如當下情境,遇古物則愛護、欣賞、銘記,不要輕慢歷史,不要輕慢藝術——可不就是普通人的心中雅樓或處世良法嗎?